深秋總是很冷的。
即將入冬,陳南豐雖然不曾把自己包成一個球,卻也圍巾不離身。照他的說法,脖子溫暖就大半都溫暖了,所以圍巾很要緊,非常要緊。要緊到他買了五條羊毛圍巾。
反正對洛陽本地人的秦軹卿來說,深秋只是套件外罩的事。
但過了十月以後他們就開始忙了。
因為明年的預算表要在十一月中以前交出去,秦軹卿和陳南豐都是頭一回做這種東西,忙得腳後跟踢後腦勺,恨不得把一刻鐘拆成兩半用,連做夢都在跟表格糾纏。所以當陳南豐腦袋上晃著一朵花進來的時候,秦軹卿還以為自己睡眠不足眼花出現幻覺了。
然而真不是。
陳南豐頭上長著一朵淺黃色花莖淡紫色花瓣的花,隨著他走路一抖一抖的在額前晃悠,仔細一看,嚇,還是用髮夾夾在頭上的呢。
「………我操,你頭上那是什麼?」秦軹卿指著陳南豐頭上的花問。
「嗯?喔,花啊。」陳南豐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發現秦軹卿問的是他頭上的花後,伸手摸摸那朵花,露出了個靦腆的笑容來:「阿娟他們說我也是天策府的人,是天策就要有鬚鬚,可我沒有,就硬是做了一個叫我戴著,說這樣我也有鬚鬚了,還不許我拿下來……」
秦軹卿定睛一看,剛剛只有月光和燭火所以看不清楚以為是真花,現在仔細一看,那搖晃的花莖看起來像是竹枝,淡紫色花瓣是用碎布做的,邊緣還有些脫線。
「胡鬧,你是天策府軍醫,可還是萬花啊,這些臭小鬼,看我不好好修理他們。」秦軹卿道貌岸然的說道,心裡卻偷偷豎起了大姆指。
「你知道這要怎麼用嗎?」陳南豐眨了眨眼。
「啊?」
「我示範給你看,是平升教我的。」陳南豐忍著笑走上前,彎腰湊近坐著的秦軹卿,伸手把自己頭上的小花壓下來,碰了碰軍爺頭上的破軍鬚鬚:「晚上好啊,秦軍爺。」
——誰教你的這麼壞!
——壞得這麼可愛!
——你在這裡亂撩人你們家谷主知道嗎!
秦軹卿心裡驚聲尖叫,表面上卻動也不動的坐著,面無表情,假裝那個被區區一個幼稚玩笑就鬧得臉紅到耳朵尖的沒用傢伙不是他本人。
「我們天策也不會用鬚鬚打招呼,又不是螞蟻。」秦軹卿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
「這樣嗎?」陳南豐直起身子,戳了戳自己頭上那朵花:「可是我跟他們都是這樣玩的啊。」
──身為一個大唐天策府好男兒,我一點都沒有嫉妒自己主管的那些毛頭臭孩子。
「你打算戴著這個到處走?」秦軹卿又問。
「啊?嗯...拿下來我大概就會忘記戴回去了,就夾著吧,看起來也傻傻的,很有趣不是嗎?」陳南豐哈哈一笑,走到櫃子前抽出他做的那份報表:「我要去軍醫處一趟,希望這次可以通過,我都改四遍了......」
「我已經改第六次了......」一講到預算報表,秦軹卿瞬間也頹喪下來:「你說為什麼一定要砍百分之五下來?我已經改得兩眼昏花,以前秀琳姐怎麼就有辦法弄出去呢?啊?秀琳姐能回來幫我弄嗎......」
「他們河間營應該也不會放他回來吧......我走啦。」
「快去快回。」秦軹卿有氣無力的揮手。
年底與預算報表拼命的時候,不管哪一處營區哪一個部門都是加班加點,陳南豐走到軍醫處的時候,先是被其他人笑了一通頭上的小花,然後那朵小花被慕蓉婉約摘了下來,拿在手裡。
「師姐?」陳南豐疑惑的看著慕蓉婉約。
「幫你收邊。」慕蓉婉約淡淡的說,然後便低下頭來擺弄起了那花。
「哦,謝謝師姐。」
「不謝。」
正說著話呢,陳南豐就聽見隔壁桌子吵了起來。
「我不去!憑什麼啊這種賣同事一樣的行為!」馬延年握著機關筆大叫。
「反正他又不會真的對你做什麼。」符千放手裡抓著預算書,步步緊逼地和馬延年鼻尖碰鼻尖,雙眼血絲表情猙獰:「只不過是讓你去交預算書、回答幾個問題、坐著喝杯茶就回來,能讓我們省多少事你為什麼不去?」
「符千放!說好的長歌風骨呢!」
「風骨是能換藥材還是換繃帶啊?少顧左右而言他!我熬三天夜了!等我睡飽再來討論風骨!」
「你行你去啊!」馬延年退後兩步,符千放緊追不休。
「我行我就去了!江公雞要追的又不是我!」符千放惡狠狠的說。
馬延年發出一聲類似貓被踩到尾巴的淒厲哀號。
「你住口!我他媽的求你住口!爺喜歡的是十七八的年輕後生!不是比我大了六歲的大老爺們!」
「他都說你去就能讓咱們只砍那固定要砍的百分之五你為什麼不去?多那點錢能多買多少藥材繃帶你算過沒有?為了軍醫處的耗材你有什麼理由不去?」符千放把馬延年逼進了牆角,白衣綠袂的身影此時看起來居然凶惡異常。
「我同僚逼我賣身啊!救人啊!」馬延年大叫。
「你絕對放心好了!他要真對你做了什麼你立刻記下,快快回來告訴我們!然後就能告他一發行為不檢把他給換掉了!」卯蚩讓一臉興奮的在旁邊講:「我想換掉他想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延年你要加油啊!」
「加個屁的油!」馬延年大怒。
「可不就是你的屁股要加油嗎?」卯蚩讓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有人來追,大六歲又怎樣,你自己還想吃小十歲的嫩草呢。」
「閉嘴!要打架嗎!」馬延年筆尖指著卯蚩讓。
「來打啊!不要以為補天就好欺負了!」卯蚩讓刷地掏出了笛。
「都閉嘴!先把預算交出去再說!」符千放大吼。
「這是怎麼回事……」陳南豐看得目瞪口呆。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囉。」公孫望單手托腮,一邊看好戲,一邊給陳南豐八卦起來。
馬延年進府至今五年有餘,從揚州門口插旗幹架的瘋花到成天在府內約架的神經病花,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馬延年到底為什麼會想要找個天策男朋友始終是個不解之謎,反正大家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那樣了;一個犀利花間,外科跌打損傷專科的大夫,孜孜不倦的尋找自己的意中人:一個適合穿全套破虜的十七八男孩,要夠強有和他一拼之力,還要夠好看。
然而大部分時間都是他遛人。
後來有人實在受不了,把因為打架打太兇而被關在預算室裡審報表的江承找出來和馬延年打。
「我那次輸好慘,延年居然輸了,害我賠錢,嗚嗚。」公孫望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淚。
「軍紀禁賭。」慕蓉婉約說。
公孫望吐吐舌頭。
三年前,江承和馬延年打了一架;這架就一直打了三年,每旬日固定約在校場,中間只因這兩人請了長假一起去成都參加名劍大會而中斷過。
那次名劍大會他們受限於時間因素,來不及找隊友訓練默契,於是一花間一傲血兩個人就報了二二隊,策花菜刀隊居然還一路順利的殺上了四段,最後惜時間與人數皆不足,就這麼又回來了。
回來之後繼續約架,打到後來簡直不像在切磋而像表演,你來我往,互相碰不到對方一片衣角,能打大半個時辰都不停手的。
「延年哥那時候跟我說,他們已經打到他不必思考都能知道江承下一步要幹什麼。」公孫望嘖嘖有聲的搖搖頭:「江公雞來追他簡直理所當然。」
「可我不想要個大老爺們。」馬延年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過來,一隻袖子還攢在符千放手裡。
「上個月他們打完之後江公雞在校場說要追這傢伙,」符千放滿臉猙獰的把馬延年往後拖:「然後這傢伙就縮了,在現場大喊『我倆是不可能的我喜歡年輕後生不喜歡你』的就跑回來不見他,於是江公雞就放了這個話。」
「我們以前最高有被砍過百分之七的,那真的好慘。」公孫望不堪回首的搖頭:「偏偏那年還爆發腸胃炎,最後緊急追加了經費才撐過去。」
「所以,如果是師兄去送預算申請,就能只砍百分之五?」陳南豐問。
「江公雞是這麼說的。」符千放說。
「師兄,」陳南豐雙眼閃閃發光的握住了馬延年的手,順便塞了少年營的軍醫預算表過去:「千萬拜託師兄了。」
「人性呢!說好的同門愛呢!」馬延年哇啦哇啦的大叫起來:「這世界沒有愛了!本花嚇得假髮都掉了!」
「你假髮也不是今天才掉的,緊張什麼!」符千放氣得拍了他一下:「去不去你?不去我平沙落雁了啊!」
「來戰啊!」馬延年跳起來。
「來,試試。」慕蓉婉約伸手拉過陳南豐的臉,把花夾到他頭上。
「婉約姐你什麼時候做了那麼多……」公孫望低頭一看,桌上在短短一段時間裡居然多了三朵不同顏色的竹枝小花。加上現在在陳南豐頭上搖晃的那一隻,總共有四朵小花,分別是紫白粉綠,倒是跟軍醫處五七萬歌搭得剛剛好。
「小師弟這樣可愛。」慕蓉婉約滿意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