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天再一次到來時,陳南豐已經完全習慣了天策府的生活。天策府的太陽很大,大營區因為樹不多,每到中午時分總是熱氣蒸騰,稍遠處因為有溪流水氣的關係,看起來總有些扭曲模糊,看久了,總會懷疑自己處在一個炎熱的夢境裏面。
這種時候只適合躲在陰影下打扇子。就連天策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操練──不過陳南豐偶爾會懷疑,也許很多天策寧可在這個時候出去操練,也不要被關在屋子裡背兵法。
去年的這個時候,陳南豐和師姐、師姐夫剛剛抵達揚州,說好了五年後要再回到這個城市的門口,訴說彼此的江湖歷程;那時候的他還在想,離開了萬花谷、離開了師姐,他或許什麼地方也沒得去,也不想要什麼江湖經驗,只想在揚州裡找一個醫館當坐館大夫,五年後再把聽來的江湖經驗當作自己的說給師姐聽就好,反正只是不要讓師姐擔心而已──卻沒想到,他還沒轉身回到城裡,還沒確定是不是真的要這麼做,就被一個頂著紅色鬚鬚笑得燦爛非常的天策帶走了,帶到北邙山下,帶進了東都之狼的窩裡。
現在想想,整段經歷都像在作夢一樣,怎麼就有那麼巧的事呢?更別提帶他回來的這個人居然喜歡了他,在揚州城門口牽住的手,沒想到就牽了快一年;沒有太大的阻礙、沒有太大的波折,小打小鬧的,平平淡淡的戀愛,在快要一年的夏日正午時分裡,卻還是甜得讓人胸口發酸。
這樣的美夢,永遠都不想要醒。
正想著呢,就看到秦軹卿遠遠走來,頂著大太陽的走來。太陽在銀甲上照出一圈燦爛的光邊,既不是金色,也不完全是銀色,而是一種耀眼卻不刺眼的矇矓光邊,像夜晚點起蠟燭的時候,燭火最尖端最尖端那一點點近乎無色的亮光。
陳南豐給正午睡的小孩子們輕輕打著扇子,帶著微笑看秦軹卿向他走來。每一次他向他走來都讓他心動,不管是何時何地,他都喜歡看那個銀甲紅袍的天策向他走來,每一次都像要走進他的心底一樣。他那麼喜歡看他走過來,但這個小秘密他不打算跟他說,就像他不想跟他說,楊州城門口的那一個拉手救了他悲傷且失落的心一樣。
是一個他想要一直珍藏在心底的可愛的小小的秘密。
「還習慣吧?」秦軹卿走進屋裡來,落座在陳南豐身旁,輕輕地小聲地問:「府裡沒什麼樹,一到夏天熱死人了,我是習慣了,你還可以嗎?」
「喝點,別中暑了。」陳南豐用扇子指了指稍遠處的大茶壺:「杯子是共用的,喝完拿出去洗洗,水在門邊。」
茶壺是陶做的,容量很大,足足有兩升;壺嘴上掛著一個陶杯,秦軹卿走過去倒了一盃涼茶喝了,轉過頭來問陳南豐要不要也來一杯。
「我整天都喝呢。」陳南豐淺淺的笑:「你多喝點,下午操練的時候我再煮新的,操練完把所有人都帶回來喝。」
「操練完不想喝熱的......」秦軹卿皺眉嘟噥。
「誰管你們啊。」陳南豐滿不在乎的回嘴。涼茶嘛,熱的喝才有效,發了汗才能降溫,才不怕熱傷風。
「就不能弄上次那個嗎?」秦軹卿出去洗了杯子又走進來,摟著陳南豐的肩膀撒嬌:「那個很好喝又是涼的,弄那個多好啊。」
他說的是前幾天陳南豐的試驗作:把煮好的淡紅糖薑茶放進溪流裡放涼,然後再拿去澎在井裡,要喝的時候滴一些檸檬。雖然是涼飲,但因為加了薑的關係,不管喝多少都不會傷胃。
「那個只是好喝,沒有涼茶好。」陳南豐搖搖頭,卻又笑了起來:「別,別噘嘴,一點都不可愛。」
「弄嘛,涼茶還可以晚上喝,大下午的誰想喝熱的啊──」秦軹卿嘟著嘴湊過去在陳南豐的臉頰和頸肩磨蹭,癢得後者一直咬著嘴唇忍著別笑出來。
「現在才弄也來不及......」陳南豐竭力壓低聲音,卻被秦軹卿一個促不及防的吮咬鬧得差點叫出來:「你這人!」
「弄嘛,明天我想喝。」秦軹卿笑嘻嘻的耍賴。
「明天不行......等等你別再來,我可是會揍你的啊,」陳南豐瞪了蠢蠢欲動打算再接再厲咬一口的秦軹卿一眼,自己卻先忍不住笑起來:「明天要去牡丹山採花你忘啦?」
「噯,」秦軹卿愣了一下:「摘花就不能喝嗎?」
「帶著走就不涼了。」陳南豐點點頭。
「不能泡著回來喝嗎?」秦軹卿不屈不饒。
「後天喝吧,中午弄給你們。」陳南豐終於屈服,笑著搖搖頭:「但下午可不行,下午還是要喝涼茶。」
「好。」秦軹卿笑得眼睛彎彎,一臉滿足。
洛陽牡丹天下聞名,其中天策府所在的北邙山,因有滿山的野牡丹,又被稱作「牡丹山」──因為牡丹實在太多,對這附近的農人們來說,這些牡丹在秋天的時候是砍回家燒火的好材料,雖然枯枝太細,但又比燒稻草來得好。
自從去年來到天策府,陳南豐就惦記上了北邙山上的牡丹花;滿山的野牡丹想必漂亮極了,而且摘花回來還可以做成糖牡丹──也就是把牡丹花做成蜜餞,又不費多少錢,又能給討厭吃藥的孩子甜嘴,比起買糖葫蘆便宜多了。就是要自己去採花自己做有點麻煩,但反正平常也總要自己做藥,多一個蜜餞也還算順手,陳南豐可是等了很久,好不容易聽去賞花回來的馬延年說現在花開得正好,他就急著想去摘。
一個人摘太辛苦,陳南豐本來想帶著整個少年營一起去,順便當作遠足,但在討論的時候被秦軹卿否決了;少年營的主管表示,怠忽玩樂對小孩不好,他們完全可以調整課程,找一天整天讓衛永平上課,隔天再整天都是出操,這樣就能騰出一天來,讓他們兩個大人自己去賞花摘花就好。
說得非常理直氣壯,到底就是想約會。
這麼公器私用你們家統領知道嗎?啊,他才不會管這種小事。
那衛大哥他會同意嗎?啊,他這麼喜歡零食的人只會說他要多分一罈。
就我們兩個人?對啊,就只有兩個人。
陳南豐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聽完這個建議之後的感覺,只知道自己的心像被糖蜜浸泡過一樣,甜得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埋在秦軹卿懷裡笑得發抖;被笑的那人雖然滿頭霧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麼,但光是看陳南豐笑的這麼開心,他也就覺得這肯定是個好主意,於是抱著心愛的花,也傻傻地笑了起來。
仔細想想,兩個人抱在一起笑得停不下來,實在是很傻的畫面。
但是隔天牽著馬走到北邙山的時候,陳南豐還是停不下嘴邊的笑。
秦軹卿調整了馬身上的竹簍,彎下腰順手摘了一朵重瓣牡丹,夾到陳南豐的頭上。
「這樣就有兩朵花了。」秦軹卿說。
「好傻啊。」陳南豐笑出聲音:「重辦牡丹太艷麗了恐怕不適合我,夾在師兄頭上可能比較適合。」
「我也這麼覺得,」秦軹卿搖頭晃腦欣賞了一陣,還是把花拿了下來:「就讓大家都去看馬哥好了,我的南豐是開在少年營的小花,沒人看到最好,我一個人看就行了。」
傻狗。
陳南豐深呼吸一口氣,一點都不想跟秦軹卿說,你不要老是突然說出這些讓人心跳漏拍的話,我也不要當那些被捧在眾人目光之前的艷麗牡丹,只想在你身邊靜靜的開著,靜靜的和你在一起。
「等等別摘重瓣的,找單瓣的摘。」陳南豐說。
「為什麼?不是重瓣的比較好嗎?」秦軹卿好奇的問:「特別是大紅色的重瓣牡丹,超貴的。」
「我們是要拿來做蜜餞,又不是要拿來賞。」陳南豐笑吟吟的彎腰,用剪刀剪了一朵牡丹起來:「重辦牡丹不容易浸透糖蜜那可就難吃了,像這種單瓣的最好,不要用折的,容易傷了花枝,就連著花枝這樣剪,回去再處理。」
「喔,好。」秦軹卿點點頭,彎腰下去也剪了一朵牡丹起來:「像這樣?」
「對。」陳南豐愉快的微笑:「我們快點吧,要剪六大簍回去,這可是個粗重活計。」
秦軹卿看了看兩匹馬身上的四個竹簍(一匹馬各兩個),和他們身上一人一個的竹簍,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早知道寧可請假來賞花就好。」他說。
「那我還是會想回去拿竹簍來,不是更麻煩嗎?還不如早早有準備。」陳南豐嘖嘖兩聲:「別廢話了快幹活,等太陽大了我們可就要找樹蔭躲起來啦。」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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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汪汪說重瓣紅色比較貴的典故來自此:
《買花》白居易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
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