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2日 星期四

[劍三][策花][蒼策]流光(二十一)

孩子生下來的時候,軍醫處忙得一榻糊塗。




春節期間值班的人本來就少,馬延年讓人過來少年營喊陳南豐支援的時候,雪下得正大,陳南豐一聽孕婦要生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匆匆交代了稍微大一點的幾個孩子照顧小的,便提氣一個大輕功就往軍醫處飛奔而去,倒是累得來傳話的人連馬都沒下,掉轉方向就又奔了回去。

趕到軍醫處的時候亂糟糟的都是人,初三人少,這時間居然只有馬延年一個人在,陳南豐急忙找到了他,緊張地問狀況。

「在後頭躺著呢!我讓人去燒熱水了,你去看看!」馬延年大聲的吼著:「估計還要好一陣子!就是要有人看著!媽的說昨晚上就開始痛了!說怕添麻煩忍到剛剛!第一胎就敢這樣玩!這些當兵的他媽敢啊!想氣死誰!」

「師兄你這裡還忙得過來嗎?」陳南豐問。

「這都沒什麼大事!全都是破事!我處理完就過去!」馬延年抓起一個喉頭呃呃作響的天策,一抬膝一肘擊分別打在胸下和背上把人打了個折,那人大咳兩聲,吐出半個拳頭大的年糕。

「啊吐出來了吐出來了!」

「老馬你真行啊!」

「就是粗暴了點,咱能溫柔一些嗎?」

「呸!沒吃過年糕啊!噎不死你!這還好不是卡氣管,否則也別找我了,草蓆捲了就地掩埋吧!下一個!操!你是炸了火藥庫嗎!玩個煙火能把手搞成這樣丟臉不!」

馬延年一邊罵一邊治,陳南豐急急抓了些蔘片往後跑,找到了躺在床上喊痛的產婦。

「……大夫……」產婦痛得滿頭是汗,看到陳南豐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不放:「好痛……」

「我知道,我知道,巧兒姐你別怕,痛就抓著我,」陳南豐看了看,語調溫柔的安撫著:「你的狀況很順利,就是疼,這也沒辦法,我在呢,絕不會有問題的。」

「嗯……疼……」產婦是天弓營的楊巧兒,父母去得早,兄弟指望不上,第一次生孩子,又是大過年的,身邊沒什麼人,疼得不得了,被陳南豐溫言安撫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天弓營出身的天策個個都能拉重弓,現在疼得七葷八素,手上力氣自然也沒了輕重。陳南豐一邊忍著手上的痛,一邊想著這還好是已經痛了一晚上沒啥力氣,不然恐怕能捏碎他的手骨。

「是啊我知道,可不疼極了嗎?來聽我口令,吸氣——再吸——好的吐氣——再吸氣——」陳南豐一邊擦去楊巧兒的眼淚汗水,一邊溫和而堅定的安撫著:「順利著呢巧兒姐,明天我就該開始教你怎麼帶孩子啦,用力些,都開三指了,快了快了。」

「怎麼樣了?」馬延年在房外喊:「我能進去不?」

「不行!現在受不得風!」陳南豐喊回去。

「盆子夠用嗎?」

「夠!」

「行啊我在外頭待命,有事喊我!」

「好的!謝謝師兄!」陳南豐喊完,又對楊巧兒笑了笑:「你看,兩個大夫坐鎮呢,會沒事的。」

「嗯。」楊巧兒綻開一個帶淚的笑,卻又疼得呻吟起來。

「說起來孩子的爹呢?」馬延年在外頭問:「就算在值班也該過來吧!」

「他倒是想,過不來呀!」陳南豐替楊巧兒答了:「人在雁門關呢!」

「……倒是挺認真增產報國的啊。」馬延年的聲音聽起來很驚奇。

「師兄!」陳南豐吼他。

楊巧兒聽了這話沒生氣,反而笑了出來。

「可……可不是嗎,」楊巧兒一邊抽氣一邊笑,說話都有些斷續:「還得把……握時間,假可……可真不怎麼多……」

「姑奶奶呀你別說話啦當心閃了舌頭,」馬延年爽快的哈哈笑了兩聲:「含了蔘片嗎?」

「我看用不著,都能看見頭了。」陳南豐很驚奇:「巧兒姐你真了不起!」

「哪兒呀……」楊巧兒喘了口大氣:「我們還……還有師姐是在戰場上生的呢……」

「哪個蠢材讓孕婦上戰場的……」馬延年說。

楊巧兒又是喘著笑了好幾聲。

「生啦生啦,是個男孩子!」陳南豐快手快腳的收拾起來,把孩子用乾布包好了,才對外頭喊:「師兄!麻煩熱水!」

「哦!」馬延年小心翼翼的打開一條門縫鑽進來放下熱水:「小的你打理大的我處理。」

「有勞師兄。」陳南豐先讓楊巧兒看了看孩子,才細細地剪去臍帶洗乾淨了穿好衣服,抱到孩子娘的懷裡。

「……真醜,」楊巧兒抱著孩子輕輕吻著,有些虛弱有些憔悴,笑得疲憊,卻那麼滿足:「跟他阿爹一樣醜,阿娘以後要操心你找不到情緣緣囉。」

「他阿爹不也找到你了嗎,甭擔心啦。」馬延年擺擺手:「躺著休息會,師弟你可以回去了,我等會煮個藥……」

話還沒說完,外頭又有人大喊。

「老馬!老馬你哪去了!救人啊!」

「叫魂吶!」馬延年大怒,一邊往外走一邊罵:「春節只有我值班!你們能不能消停點!一幫蠢狗!狗都沒這麼蠢!」

「快點來救命啊你別罵了!」外頭的人哇哇大叫。

陳南豐把孩子從楊巧兒懷裡抱過來,放在床邊的小床上,輕輕蓋好被子。

「小孩子還要睡呢,你好一點了就起來換個床休息吧,我去幫你煮點藥,喝完再睡。」

「好的,謝謝大夫。」楊巧兒淺笑。

陳南豐也笑著點頭,還沒移動腳步呢,外頭馬延年氣急敗壞的吼聲就傳了過來。

「師弟!你去幫我弄個三因方!」馬延年這一嗓子喊得都有點破音。

「誰破傷風!?」陳南豐大吃一驚的直起身子,抱歉地對楊巧兒點頭:「對不住,我先過去看看!」

「快去吧!那太緊急了!」楊巧兒也很吃驚:「我不要緊!快去看看吧!」

陳南豐急急地跑到前面,三個天策站在病床邊,手足無措地看著床上痙攣的同門,馬延年一手搭脈,另一手在床邊活動的小櫃子裡摸索。

「到底是什麼時候受的傷!」馬延年惡狠狠的問。

「這個真不知道!大過年的,誰會弄傷自己!李哥這幾天脾氣都差,誰敢惹他呀!」回話的那個天策看起來簡直嚇壞了。

「幾天了?這個脾氣差?」馬延年問。

「三五天吧,好像早前就不大舒服,當時大夥還以為是大掃除太累了也就沒管,誰知道居然是……」另一個天策接過話頭。

「大掃除?你們掃什麼?」馬延年打斷了他的話。

「軍械處那裡有一整倉庫的試作品,大半都是失敗的,也不知是猴年馬月的東西,年前副處發話說要全融了打新的,弟兄們清了十幾天才算完。」那說話的天策說著說著也回過神來:「那批玩意生鏽的不少,難道是那時候傷的?」

「沒人知道傷在哪?」馬延年看了一圈,得到確定的回答後直接動手把那痙攣著的天策脫得只剩下一條褻褲,快速地在對方滿身舊傷裡尋找起了新傷。

「師兄,病人津氣如何?」陳南豐掃了藥櫃一圈,走過來看了看病人。

神智清醒,牙關緊咬,肢體抽搐痙攣,大量出汗——非常標準的破傷風症狀。雖然馬延年要的「三因方」對症,但不管是魚膠還是麝香都是極昂貴之物,軍醫處雖然有,但只有一點點,也不知道他這個師兄怎麼就只記得了這個貴得讓人吐血的藥方。

馬延年抓起那人的手遞給陳南豐,要他自己把脈。陳南豐也不客氣,號了脈以後點點頭,轉身去藥櫃裡抓藥。

同樣是治破傷風,有個便宜很多的藥方叫玉真散,只是毒性略高,津氣虛弱的人最好別用。躺著的這位老兄身體不錯,肝火有點旺盛倒是不妨礙他用這帖藥。

陳南豐拿了藥材走回病床邊處理起來,馬延年已經找到了傷口。在小腿上方接近膝彎處,有一個指甲長的傷口,略略腫起來,看著像是普通的擦傷。

「拿燈來。」馬延年抽出他的機關筆按了個紐,筆尖刷地彈出了一片薄薄的刀,只有一指長,卻一出現就讓人感到冷意森然,顯然是極好極好的利器。

陳南豐把油燈拿過來,馬延年在火上過了他的刀片和小鑷子,放在一旁待涼。

「你們等一下緊緊壓著他,千萬別讓他動。」馬延年沉聲:「傷口狀況不好,只怕裡頭有些爛了,師弟,你去幫我弄鹽水來,濃的一盆,淡的一碗。」

「好。」陳南豐轉頭又去弄鹽水。

「老馬,怎麼說傷口不好……」另一個天策問。

「弄完再解釋,先按著你兄弟,老子要下刀了。」馬延年的表情很嚴肅,唬得那個天策也不敢多問,急忙按住了床上病人的四肢。

馬延年拿起刀劃開了傷口,看見那傷口雖短卻深,裡頭已經發紅潰爛,只是被外頭癒合的表皮擋住了,看不出來那麼嚴重。馬延年凝重地再給刀片過一次火,然後切開了傷口,乾脆利落地切去了裡頭發炎的爛肉,大氣不出地仔細看著傷口。

陳南豐端了鹽水過來,馬延年舀起一些鹽水,把傷口的血洗掉。過程中傷者不斷發出疼痛的呻吟,可惜他痙攣還沒好又被壓著,除了慘叫也不能幹嘛。

按著他的幾個天策也一臉不忍卒睹,誰都知道鹽水洗傷口可避免風邪入體,可是疼啊,馬延年這又是切除爛肉又是鹽濃水清洗,光在旁邊看都覺得滿身冷汗。

「有了。」馬延年突然開口,鑷子從刀片旁邊夾出了一小片生鏽金屬,扔在小盤子裡吁了一口氣:「師弟,藥。」

陳南豐把調成糊狀的藥和藥布遞給馬延年,看他再用濃鹽水洗了一次傷口後包紮起來。接著拿過藥汁和湯匙,面無表情的看著傷者。

然後出手卸了人家下巴。

沒想到馬延年會這麼簡單暴力的陳南豐目瞪口呆,看馬延年用一臉「唉呀終於快搞定了簡直累死老子」的嫌棄表情慢慢餵傷者吃完藥,然後再把下巴接回去。整個過程從頭到尾站在旁邊的那三個人都不敢抗議,只能從表情看出來他們應該是覺得又恐怖又安心,一整個心情複雜。

從來只會小心翼翼從病人嘴角餵藥的陳南豐覺得自己開了眼界。

然而傷口處理和藥湯都是對症的。馬延年還沒收完,那個天策已經不抽搐,也可以說話了。

「馬老大啊,咱們能輕點不,卸下巴也未免太有創意了......」一開口就是虛弱帶哽咽的哼哼。

馬延年根本不理他,自顧自的收東西。

「這包外敷,加水調成糊狀;這包內用,熱酒送服,一日兩回。」陳南豐把藥拿給那個天策,順手幫他擦了擦剛剛疼出來的滿臉淚。

「知道啦,多謝大夫。」那個天策有氣無力的點點頭。

「喝。」馬延年拿起淡鹽水遞給他。

傷者乖乖的喝完了一大碗淡鹽水,舔舔嘴唇又要了一碗。

「還知道要多喝,不錯啊。」馬延年瞟了他一眼,語氣鬆了幾分。

那人嘿嘿傻笑兩聲,再喝了一碗淡鹽水。

「行了,傷口別碰水,這次好了就是真好了,快回去別礙著我收拾。」馬延年擺擺手。

「老馬你可真行,那筆裡頭怎麼就有一片刀的?平時看你跟江哥打也沒見拿出來過。」看兄弟沒大礙了,另外兩個天策也有了說笑的心情,其中一個天策就笑著這麼問了。

「平時那是切搓又不是拼命,」馬延年翻了個白眼:「我這是請天工的同門幫我改的,平時醫療用,戰時在戰場上要不幸給人近了身,突然來這麼一刀,至少能活到天黑。該做的都做完了,你們還不快滾?」

「我再休息一下成嗎?」那個天策說。

「沒有人手照顧你。」馬延年冷淡的說。

「我兄弟照顧我啊。」那天策指了指另一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天策,後者點點頭。

「咱們也留下來,給馬老大打打下手好啦。」另一個笑了笑。

「好吧我是挺缺人手的。」馬延年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首先去煮水,後頭還躺著個孕婦呢,我去拿藥,師弟你可以回去啦,多謝你幫忙,過完年師兄再請你吃飯啊。」

「師兄客氣了。」陳南豐笑著擺手:「給巧兒姐的藥我剛剛順手抓了放在桌上,那我先回去了。」

「不送。」馬延年笑著對師弟揮手。

「唉喲馬老大可差別待遇了,對咱們就沒有這樣笑。」不知道是哪個天策開的口,笑嘻嘻的說著,聽起來倒是一點也不介意。

「那是我師弟,你們是哪根蔥?還不快去煮水?傻站著當木樁啊?」

「是是是,都聽大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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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破傷風」此一名詞在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藥方》裡就有堤到囉。

註二:馬延年外科刀工一流,但企圖以一劑藥方走天下就表示他基本上還是個水奶(他的內科,特別是藥劑學真的學得很糟)。

註三:本回的副標題應當是「春節期間的急診室」。


註四:「玉真散」其實到明朝才出現,但我一時查不到其他藥方,請原諒我穿越一下(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