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滇峰是一隻羊。
原產於雲南高山上的大山羊。
目前累計共有三百年修行,平時是個華山純陽的道士,大半時候窩在揚州擺攤,賣羊毛氈和其他羊毛製品(襪子圍巾帽子什麼的)。
楊滇峰一直覺得,比起其他妖怪夥伴,他身為一隻羊真是太得天獨厚了;不像那些獅子老虎狐狸仙鶴等等猛獸猛禽,他在靈智剛開沒多久的時候,就能一邊修行,一邊在人類的村落附近晃悠,學習人類的事情。──要知道,隱身什麼的是高等法術,剛開啟靈智只會用本能修行的小妖怪們是不會的。
但是要想修行得快,就得學習如何當一個人。楊滇峰不知道自己怎麼知道的,但他後來去問了一圈,發現似乎大家都知道,卻都跟他一樣不知道自己怎麼知道的。也許這就是天選種族的優勢,所有其他物種想要在修行的路上跑得快,就得努力向天選種族看齊。幸好大部分的人類都不懂得修行,起點也不高,不然還真是沒其他靈智種族什麼事。
他曾經當過一陣子的樵夫,也種過一陣子田,在他還不太熟悉變身法術的時候,總對別人說自己是外國人,後來改以自己的原產地為祖籍,說自己是來自雲南山區裡的人,祖輩躲避戰火就入了山,便不知有秦,何況漢唐。謊言說得久了連他自己都幾乎要信了,偶爾模糊地回想起當自己未開靈智還是一隻山羊的時候,卻居然覺得如此模糊,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他談過好幾次戀愛。
跟同一個人。
嚴格說來是跟同一個靈魂。那時候他還在學習怎麼當人類,為了更像人類一點,他學著村裡其他人說了親,感受人類婚嫁儀式的繁瑣累贅(他還是「無父無母」的人類呢!真不知道那些有親族有父母的人類怎麼受得了),和隔壁村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成了親。
枕邊有人的時候的確諸多不便,卻也有著諸多甜蜜。楊滇峰(那時候還不叫楊滇峰)後來在「跟老婆坦白」和「假裝在山上出意外死了連屍體都見不到」之間猶豫了好幾年,最後還是跟妻子坦白,說自己並不是人;那時候他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就算妻子不能接受,他也可以說服對方讓自己離開,無論如何都不會搞到被修行者抓去燉補的下場。只沒想到他嬌小的妻子聽完他的話後要他變回原形,看了老半晌後很高興地要他以後偶爾變回原形幫忙駝重物。
──沒有被討厭是很高興沒錯,但這方向是不是哪裡不太對?
後來楊滇峰看多了其他妖怪的下場經歷,更覺得自己盲婚啞嫁的妻子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伴侶,簡直不想結束這段感情關係。
然而人總有生離死別。楊滇峰後來帶著妻子四處漂泊,死前問妻子「你願意下次也遇到我嗎?」的時候,已然老去的妻子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說「我可太不放心你這隻笨山羊了,下輩子還是讓我繼續來照顧你吧。」
我老婆真可愛。
楊滇峰小心翼翼地在妻子靈魂上做了記號,保證自己能夠無論何時都一眼看出來,便好好地料理了妻子的身後事,找個安靜的山谷閉關去也。
這一次的經歷給了他很多感悟,修行爬升得飛快,出關的時候楊滇峰愉快地下了山,卻詫異於世界的改變。他剛上山閉關的時候,山腳下的小村落還是一個小小的村子,五六戶人家、雞犬相聞,如今才不過閉了個關,這裡卻已經築起了城牆,變成一個鎮了!楊滇峰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扯過身旁路人,詢問現在到底年歲幾何,又是個什麼時間了。
──才知道這一閉關,天下已然一統,現下卻是隋朝開皇年間了。
他呆了一陣子,急急忙忙找起了妻子的轉世,那時候他心裡還帶著一點僥倖呢,想說傳聞冥府工作效率低落,一個人魂要等投胎等上個幾十上百年也都是常有的事,他不過閉了五十幾年關,想來妻子應該還在排隊,不至於就這麼投胎了吧───
這世界上,總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等楊滇峰終於找到妻子的轉世時,他隱身坐在園子外頭大樹上,哭笑不得的看著這輩子投成男胎的妻子捻鬚而笑,在家人的環繞下含飴弄孫。
好吧不過是閉關了五十年,人家連重孫子都在孫媳婦肚子裡了。
楊滇峰在那樹上看了幾個晝夜,最後笑著靜靜離去。這是他的錯,但他這輩子看起來過得很好,他就不需要去驚擾了他;天道總有邏輯的,他雖然還沒抓到那個邏輯,但想辦法讓自己和喜歡的那個人過得好,總不是什麼難事。如果他現在過得很好,那就很好。
後來他一邊修行,一邊滿世界的尋找喜歡的那人;人魂的投胎總是很奇妙的,有時候他會變成男人,有時候是女人,有時候也並不一定是人,楊滇峰後來又和妻子成親過兩三次,每次總會告訴妻子他的真身是一隻山羊精,每次也都總有奇妙地異想天開的回覆,然而共同的地方是,不管是哪一次的投胎轉世,他的妻子總是不懼怕他並非人類的這個身分。
後來楊滇峰決定去華山修行。
除了人類的道家修行似乎於妖身很有利之外,華山純陽的道長們在江湖上總被稱作羊,偶爾也會聽到他們自稱自己是羊這點讓楊滇峰很有好感:想想,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公開自己的種族,還不必擔心遭到懷疑或迫害,而且根本不會有人相信!這前景聽起來真是美妙極了!於是在妻子又一次過世後,楊滇峰整理整理,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十歲的小孩子,高高興興地出發前往華山拜師。
找個師父是容易的,上華山也是容易的,唯一比較不容易的,是拜入純陽時,面對于睿的那一雙眼睛。
每個新入門的弟子都要經過于睿那關,純陽六子中唯一的女性有一雙清靈的眼,楊滇峰被那雙乾淨得過頭的眼睛看得渾身發毛,幾乎以為自己的真身被這個女孩看穿。于睿最後雖沒有說破,卻告訴他「因為你比較特別,所以純陽六子都不適合你入門」,便讓他得了「沖虛」的稱號。
他覺得于睿一定看穿了一切。有修行的人類都好可怕的。
有些有修行的人類面對妖怪那是什麼話都不多說起手就揍,有些很貪婪的人類即使修行有成卻有那麼骯髒惡臭,但純陽的道子們縱然修行有成,卻也溫和不戾──起碼在他乖乖掃雪抄經的那段修行日子裡,于睿也只托了他師父給他一句話:「你若濟弱扶貧,便是我純陽好弟子」。
能溝通的修行者真是太棒了。更何況楊滇峰本來就是個溫和的妖怪,從不行採捕之事,這麼好幾百年下來有過肉體關係的都是同一個……同一個靈魂,他也從未採捕過他,所以若是論到自己的妖生清白,楊滇峰覺得自己簡直比論劍峰上的新雪還要清白。
他在山上安靜地度過了人間據說無比紛亂的安史之亂,每天安靜修行,協助師門發藥送食,日子過得也忙碌,也安靜愉快。待到安史之亂結束後,楊滇峰的外表也已然是十九歲的青年,便向師門申請了外出遊歷,預備到這山外去尋找妻子這一次的投胎轉世。
離山的時候依然要過于睿那關,清靈聰慧的女子凝視著他,楊滇峰靜靜地想著這些年來關於這華山大總管的故事。都說情劫情劫,這本來就很難參透,而那卡盧比的故事傳得江湖盡知,其實對純陽對明教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去吧。」最後于睿只說:「莫要墮我純陽之名。」
墮不了的,反正我什麼也沒打算幹。楊滇峰這麼想著,恭恭敬敬地行禮離山,頭也不回。實在說于睿是少數對異種也很溫和的修行道子,整個純陽的實際庶務都在這女子手中,純陽上下被她帶領得清明溫和,雖說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清冷,但總好過自翊天道的暴躁,楊滇峰自己是很喜歡這種感覺的,自然也希望現在的純陽六道都能精進修行,早日證成大道。
下山後的他在揚州定居,這個又忙碌又紛擾的城市熬過了戰亂,很快就恢復活力,人來人往的做著生意,不管是江湖人士或是尋常人家總會經過,楊滇峰想,他先在這個地方住個三年,若沒有找到心愛的那個人,就再換個地方找找,反正他時間總是很多的,耐心總是很足的。
在揚州擺攤賣羊毛氈的日子很悠閒,雖然戰禍的餘波仍有動盪,但大致上是很安寧的。楊滇峰每天擺攤賣賣羊毛氈,拿餘錢買糧買衣半夜不睡覺出門送個好心,日子倒也過得優游自在,就算因為一時不小心被巡夜的天策兵誤以為是小偷,一個突從屋頂上戳下來,最後也因禍得福的和對方成了不錯的朋友。
這樣的日子,實在也沒有什麼不滿了。至於喜歡的人嘛,天長地久的,總會找到。
那天楊滇峰低頭戳著羊毛氈娃娃,天氣很好,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他看著手中的羊毛氈毛筆(那天策朋友最近想追個萬花,跟他訂製了一隻羊毛氈毛筆)正在成形,心頭滿是寧靜的愉悅。
然後有人走過來,停在他的攤位前。
楊滇峰抬頭之前就已然有所感應,他心尖尖上的那個人這次是主動走到了他面前,雖然現在並不認識,但他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重新認識。他抬頭看那個站在攤位前看著羊毛氈娃娃的五毒青年,露出了寧靜喜樂的微笑。
「這位五毒小哥是第一次到揚州來嗎?投宿的地方找好了沒有呀?揚州好吃好玩的地方去過了沒有呀?哦你問有沒有整套五仙教的聖物嗎,一時沒有整套,要不你先買了這兩條蛇,其他的訂做?好的好的那就這麼說定了,整套做下來要將近一個月,你可以先在揚州玩玩,約莫一旬可以來拿一隻,道長我姓楊,木易楊,小哥怎麼稱呼?哦,千長夜,是個好名字,小哥看要喊我楊道長或滇峰都可以,要像曜岳一樣喊我楊滇峰也可以……哦那是我一個天策朋友。好的好的,那就先買這兩條蛇。先從呱太開始做嗎?好的,三天後就能來拿了,最麻煩的蜈蚣我最後才做,那可花時間了,腳那麼多是吧。好的好的,三天後等您的大駕光臨,謝謝惠顧。」
送走了那人──哦這輩子叫做千長夜,是個五毒。楊滇峰喜孜孜地坐下,把那毛筆扔到一旁,撈出材料就打算動手做呱太。
「在這要飯這麼久,也沒見道長對誰這麼熱情過。怎麼著?是看對上了眼?」旁邊放了個碗的丐幫笑著調侃他。
「有句話叫一見鍾情,」楊滇峰笑吟吟的豎起手指搖了搖:「那說的就是現在的我了。」
一旁的攤販們轟笑起來,嚷嚷著要他請客吃飯,還有人自各奮勇要替他打探打探那人,楊滇峰一概都笑著拒絕了,只說待到成功那一日,再請大家喝兩杯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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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又可以叫「第一千零一次的一見鍾情」(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