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崔雲遠來說,「談情緣」這種事,總覺得是天邊一樣遠的事情。他十二歲入蒼雲,歷經過雁門關之變,後來忙著撤退、忙著重建蒼雲,忙著復仇與殺戮,卻又忙於大亂的天下。戰爭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睜眼閉眼都是業火,死亡與死亡綿延相連,好幾次他在戰場中昏過去又醒過來,拖著受傷的身體回到營裡,好多人都讚他命大,他卻只是沈默。
聞人希聲帶他南下的時候,才到揚州,已經以為自己到天國,更別提更寧靜的南方。這裡與北方仿佛兩個世界,有時候早晨醒來,窗外街上有早點攤子的叫賣,食物的香氣和嘈雜而生氣勃勃的聲音總會讓崔雲遠忍不住咬咬自己手指,確認自己不是做夢。
還以為世界上只剩下戰火了。然而大後方還有天堂一樣的生活。
他們的戰鬥,大概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生活吧。崔雲遠想。
然後他遇到了李允中。
其實在戰場上也總有戰友談情緣的,甚至有些孩子就生在軍營裡;那些愛情也動人,但多少都帶著只有當下的氣息,也許下一刻就會死別,總是愛得有些悲壯,帶著太多不確定性。
崔雲遠總想,他也許就跟戰友們一樣,找個同門或來支援的俠士,談一場可能長可能短的戀愛,至於會不會有孩子,還要看天意,以及看他看上的是什麼性別而定。只是沒想到他一直沒碰上心動的人,卻在西南蜀地遇見了。
卻不是個易與的。
李允中看起來很輕浮,穿花蝴蝶似的,腰上掛著大唐捕快的腰牌,卻專注處理鄰里大小事,仿佛在他眼裡,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比塗炭生靈的戰爭更加重要一樣。
不是什麼好人。只是,也並非壞人。
戰場上征伐多年,崔雲遠自然知道本來人就沒有什麼好壞;在戰場上是好人的人,到了這大後方說不定反而過於粗野而成壞人;在戰場上是壞人的人,在大後方說不定又是好人了……誰知道呢。
戰場上誰又會想那麼多呢,也不過就是要活得比敵人久罷了,連下一刻的事都不能確定的地方,誰會在乎明天的可能?也就是離開了戰場,生命安全相對不那麼急迫了,才有功夫去想這些。
但他真好看。崔雲遠想。
二十多歲的人了,也不是沒有過春心湧動的時候,要不他也不會看那麼多,嗯,那種書。只是一直沒找到想實踐的人,也一直沒什麼機會,所以到了現在,最熟悉的還是自己的手。
這若是在前線,也許崔雲遠就敢去問他是否願意一度春風,反正大家有今天沒明天的,就是被拒絕,也不會有誰放在心裡。但他們現在在巴蜀,雖也有些亂卻並非前線的地方,在這個和平得像夢境一樣的空間裡,面對的又是自己師父好友的徒弟,崔雲遠便踟躕猶豫了起來。
看起來是輕浮了,但真輕浮的人,能搞定這些東家長西家短嗎?這才是最繁雜的東西呢。崔雲遠自己是世家外圍子弟,家裡是窮,但沒吃過豬肉,見過的豬跑可不少——當然也不是說就在罵人家是豬了,但李允中這樣的人才、這樣的容貌,崔雲遠自己心知肚明:在他們崔家,這樣的子弟,就算是庶出也會被重點培養的。
要求春風一度或許不難,但那之後就怕自己痴纏不開,苦求而不得,那就很難看了。崔雲遠單手托腮,看李允中在別桌和他人笑著不知道討論什麼,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唔,好像就算想春風一度,也得看人家是不是能看上自己吧。那人高而修長,光彩耀眼的,自己則又黑又壯,就是——就是厚著臉皮要自薦枕席,好像都說不出口。
唉,要是在戰場上遇見他就好了!起碼被拒絕了也不那麼難堪啊!崔雲遠倒不怕被拒絕,比較怕被拒絕之後還要被當作談資來說。崔家村婆婆媽媽們一張利口是真能說死人的,那還是接近前線的北方呢,更別提現在太上皇所在的大後方了。
自己丟臉不要緊,總不能害師父也被人嚼舌頭呀。崔雲遠有些憂鬱的想。
「抱歉,勞你久等了。」李允中走回來,笑吟吟的坐下:「想什麼呢?這樣入神。」
「……唔。」崔雲遠歪頭看了看他,卻又突然覺得其實以這人的靈慧,怕是早知道他的想法了吧?也不必說得太直接,想必他是能聽懂的。少有的幾次歸家裡,族兄也曾說過,和聰明人說話是很輕鬆的。
李允中看他不說話,便也不說話,笑著偏頭看他,眼睛一眨一眨,像夜裡的啟明星。
「我在想,不知道你喜歡怎樣的人。」崔雲遠慢吞吞的往外吐字,藏在袖子裡的手卻握成了拳頭,緊張得幾乎要咬到舌頭:「那時中道兄同我說的書裡包羅萬象,也不知是哪些個真能入你的眼?」
李允中又眨了眨眼,那雙桃花眼裡一閃一閃的溜過幾許情緒,卻又一下子都不見了。他換了個坐姿,垂下眼端起杯子。
「哪些個都能入我的眼。」李允中輕輕笑了一聲:「只是,崔兄,不是只有女人才看重第一次,男人也是看重的。」
崔雲遠看著李允中,後者漫不經心的轉著手上杯子,似乎不很在意他的回答。
「這種說話方式我是不擅長的。」崔雲遠嘆了口氣:「我就直說了吧,中道兄,我想和你好,至於怎麼好,端看你的決定,就是之後對你留戀難忘也是自己的事,不會痴纏著你的。」
「真的我說了算?要你雌伏於我也是可以的?」李允中抬起眼,戲謔地用眼刀刨了崔雲遠周身一圈,看得他渾身尷尬,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崔雲遠咳了一聲,紅霞違背意識地爬了滿臉,他伸手抹了把臉,覺得現在要是拿個雞蛋在他臉上滾,只怕都能煮熟。
「嫌棄的話還撩你呀?」李允中翹起二郎腿,手支下巴笑得輕佻又風流,活脫脫一個浪蕩公子作風。
「我以為你是見誰都順手撩一下。」崔雲遠老實地說。
「見了喜歡的才撩,不然隨便引火上身還活不活了呀我?」李允中笑出了聲音:「嵩平好痛快的人,像你這樣的,撩了才值當。」
「和你這樣的人春風一度,結束後怕要好一陣子才掙扎得出來了。」崔雲遠按下心口情緒,也開起了玩笑:「我對中道可是挺上心的,不如前後的第一次都讓你拿了去如何?」
「那可不,做人要厚道點,我要了後頭的,前頭你就留著吧。」李允中說著居然伸出手,捏了崔雲遠臉頰一把,笑得狡猾狡猾地:「一前一後,能記得兩個人呢。」
「那也是。」崔雲遠轉頭,親了親李允中的手心。
「這就急了?」李允中也沒抽手,低低輕笑。
「我這不是沒經驗嘛,」崔雲遠笑著握住李允中的手捏了捏:「還要請中道兄教我。」
「成。」李允中的笑含了幾分甜膩的情慾:「必然仔細指導。」
「那就有勞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