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3日 星期一

[劍三][策蒼策]歸時來路‧二



第二天見面的時候,崔雲遠就遲到了。


崔雲遠早上習慣先起來打一套拳,蜀地悶濕,他又怕熱,打完一套拳就滿身大汗,若是平時,也許就隨意擦身沖水,但還約了人見面,就不得不沖了涼才出門;這一來一去就耽擱了好些時間,崔雲遠匆匆抵達的時候,正看見李允中坐在桌邊,和另一個官差模樣的人說著話。

白底的青衣穿在他身上像剛下過的雪地似的,崔雲遠想。就像家鄉的冬日,晚上下過了雪,早起一片無雲的藍天下有新雪覆蓋,吸一口氣,全是清爽冰冷的感覺。

不像這西南方,連呼吸都帶著悶熱的溼氣。

李允中笑著和那官差道別,轉頭見他來了,便含笑招了招手,喚他過去。

「可讓我好等。」李允中笑吟吟的。

「早上起來打了套拳……」崔雲遠吶吶解釋。

「啊,蜀地可不比太原,這裡可熱了,不動都要滿身汗,你是洗了才來的?」李允中漫不經心的伸手撩起崔雲遠頰邊髮絲捲在指頭上,懶洋洋地笑道:「再有下次咱們就約晚些吧,看你連頭髮都沒有擦乾,要是傷風了,我可怎麼交代?」

白的手指,黑的頭髮,這兩個顏色糾纏在一起,看得崔雲遠頭腦發昏,幾乎不敢看對方一眼。

「哪那麼容易傷風……」崔雲遠說不出話來,憋紅了臉,硬是撐著沒往後退。

「還是小心點好。」李允中放開了他頭髮,嘻嘻一笑站起身:「走吧,哥帶你去玩玩!」

「啊,好……」

崔雲遠就算一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對他有什麼意思,一起玩了半天後也放鬆了:這人走到哪受歡迎到哪,跟誰都能說上話還特別招人勾肩搭背的,早上不過是拉他頭髮看看,簡直不算什麼。

李允中帶著崔雲遠邊玩邊走邊聊天,一整個早上也沒去幾個地方,倒是認人認得眼花;李允中逢人就把他推出去,倒弄得像是專門帶他來認人一樣——他自己不也才早到半年嗎?怎麼像在這裡住了一輩子似的?

「我人緣好囉。」李允中笑嘻嘻地:「先帶你來認個臉,你這種憨直的類型啊最討大媽大爺們歡心了,說不定討了店家的好,以後我還能蹭你的優惠呢。」

「怎麼也沒你受歡迎,你自己就能蹭優惠,何必要我?」崔雲遠抱怨了句。

「那你就自己用。」李允中也不惱,笑吟吟的:「出門在外能省點就省點……現在這世道,還能用錢的地方也不那麼多囉。」

中原戰亂,生靈塗炭的地方連人都可能沒有,遑論店鋪。崔雲遠神色一歛沒回話,李允中也像沒看見似的,轉頭指著一家鋪子就問他要不要過去看看。

「啊。」崔雲遠一看,邁開了步子過去:「要的要的,我的盾刀送這整修了,正好來看看好了沒有。」

「沒見你拿,還以為你是刻意不拿出來的。」李允中笑著跟上去。

「你說盾刀?沒有,是發了霉所以送修的,」崔雲遠不快地皺眉:「這西南地方濕熱,真是名不虛傳。」

「……這樣啊。」饒是李允中見多識廣,但盾刀發霉這種事也不是那麼常見的,一下子被哽住了,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幸好崔雲遠也不是要他有什麼回應,兀自踏進店裡就喊起了老闆。

「來了來了!小哥你的盾刀清潔費二十個銅錢!」老闆笑呵呵的說。

崔雲遠肉痛地掏錢,滿臉心疼地摩娑著黑色的盾刀。

「怎麼會發霉呢?」李允中湊過去看。

「這蒼雲小哥拿盾牌來當桌子,卡著食物殘渣就霉啦。」老闆遞了一把竹籤過去:「喏,贈品,以後吃過飯記得給盾牌縫隙清一清!」

「謝謝老闆。」崔雲遠接過竹籤收了起來,李允中倒是笑個不停。

「我倒是聽說過蒼雲會拿盾牌來當滑雪板,沒聽說過當桌子的。」李允中笑起來很好看,大而圓的桃花眼彎成兩個月牙兒,就是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也會被他帶著笑起來。

「那是你少見我們了,」崔雲遠就跟著笑:「入門弟子拿的盾薄,都是經常被拿來做鐵板燒——」

「吃完了怎麼清啊?」李允中問。

「拿雪搓一搓也就是了,也沒聽說過誰的盾發霉……」崔雲遠還就抱怨上了:「我的盾以前也沒發過霉,聽師兄們說南邊這地在這季節連人都會發霉的,真可怕……」

「可不是?」李允中就很親切、很溫柔的恐嚇了起來:「洗後若是不好好擦乾,身上到處都可能發霉,到時候渾身癢得,都會抓出血來。」

崔雲遠眼睛瞪得老大,又驚又恐的看著李允中,顯然是完全相信了這西南地方真的會讓人全身發霉這種話。

他的驚恐實在太明白,李允中一個沒忍住便大笑起來,連老闆都在一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崔雲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自己似乎是被戲弄了,但又擔心自己身上也發霉長出白絲來,只好皺著眉,低頭擺弄起自己的盾來。

「對、對不住……」李允中生生止住了笑,手握著崔雲遠肩膀用額頭抵著,身子還笑得抖呢,聲音卻已經平穩下來:「鬧你玩的呢,其實北方夏天不也總有人長汗疹嗎,南方只是連冬天也要注意通風罷啦,你也別太緊張,別悶著就還好。」

要不怎麼說人生得好是有特權的呢,崔雲遠看著略高他一些的李允中垂首靠在他肩膀上,笑起來的模樣比大冬天映雪湖上結冰反射的陽光還明亮,他心頭那一點被嘲笑的不快,也就像雪一樣,融化在這人的笑裡了。

真卑鄙,這就是所謂的恃靘行兇吧。

笑得這麼好看,誰捨得和他計較?

崔雲遠暗暗罵了沒出息的自己兩句,卻也只是嘆了口氣,沒多說什麼。

「小李你惹人家生氣了。」老闆在旁起鬨:「快給這位大兄弟賠罪,不然等會他要拿盾牌砸你看你怎麼跑。」

「這可不得了,是師父好友的徒弟,生氣了我可無法交代。」李允中繞到崔雲遠面前,雙手抱拳行了一禮:「嵩平兄,我請你喝酒,原諒我吧?」

崔雲遠看了一眼裝模作樣行禮賠罪的李允中,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南邊的酒沒味道,不喝。」

「那怎麼辦?」李允中眨了眨眼,看起來極其無辜。

「……你明天還帶我玩吧。」崔雲遠說。

李允中眨了眨眼,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吞了回去。

「好啊。」最終他笑著說:「明天還帶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