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3日 星期一

[劍三][策蒼策]歸時來路‧三


「師父。」崔雲遠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指節大小的東西,擺到桌上:「這是徒兒孝敬您的小玩意。」


聞人希聲從文件裡抬起頭,拿起那個小東西,只一眼就看住了:那是個精巧的小竹雕,刻成一個胖胖的老壽星模樣,笑呵呵地雙手高舉,竟是一個固定琴弦的琴柱。

琴柱這東西,不講究的話用普通的薄木插片也就罷了,真要講究起來,什麼花樣都有;聞人希聲自己不喜歡太講究,琴柱也是當時買琴來時的木板片,但眼前這個精巧可愛的竹雕琴柱,倒是一下子就入了他的眼,拿起來擺在琴上,越看越喜歡,幾乎就想立刻換上試試。

然而他到底做了崔雲遠幾年師父,徒弟乖巧認真沒錯,卻不是會買這種東西的人;想起昔年拜師時因著太原弄茶不易,這蒼雲險些要上三杯燒刀子的往事,聞人希聲看了看琴柱,又看了看徒弟。

「誰讓你買的?」

「中道。」崔雲遠倒也坦然,滿臉『我師父真厲害一下子就知道不是我買的』的神情,從懷裡掏出張紙放到桌上:「李兄說,師父您約莫會喜歡這類東西,如果您喜歡,店家在這,但這類小東西沒有擺出來,您得問店主人要。」

「……嗯。」聞人希聲收下那張紙,把玩了一下那個琴柱。

「那我先告退了。」崔雲遠行禮:「晚點還約了中道兄。」

「這幾天都叨擾他?」把手中的老壽星琴柱轉了一圈,聞人希聲問。

「是,這旬日都讓他帶著。」崔雲遠說。

「……哦。」聞人希聲愣了一下,也沒多問,就讓徒弟離開了。

管嗎?還是不管?聞人希聲把玩著琴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又不是傻了,哪裡看不出徒弟提到那人的時候滿臉傾慕的表情,但那個人……雖是故人舊友的徒弟,第一印象卻是輕佻滑溜,實在不是要阻止徒弟談情緣,但作為師父,還是希望徒弟找一個自己應付得過來的人啊……

想來想去不得法,聞人希聲看了看紙條,決定乾脆去逛逛,邊看邊想。

那店面在小巷子裡。從喧囂吵嚷的大街上拐個彎,走過爬滿藤花的牆,便看到那間小巧的店,座落在巷子裡頭。店外掛著一塊粗布,寫著「代書、販畫、賣字」;布是粗布,字卻是好字,聞人希聲站著欣賞了一下,轉頭悠悠地走進店裡。

店主人是一個萬花,看有人走了進來,也不招呼,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便又自顧自地畫他的畫,竟是連句話都懶得說。聞人希聲倒也喜歡這種風格,便悠哉的逛了一圈,甚至看上了一個巴掌大的水墨屏風,拿著晃到了老闆面前。

「店主人,請問您這裡是不是有竹雕的文玩?」聞人希聲問。

「啊,有的,請稍等。」那萬花抬起頭笑了笑,起身走到後頭去拿了個長箱子出來:「您可是小李的長輩?」

「您是說李允中?」聞人希聲問。

「看起來是了。」那萬花把箱子打開又笑:「您先看,我再進去拿幾樣東西出來。」說完竟是也不等聞人希聲回應,就又走到了後頭去。

聞人希聲心頭說沒有訝異是不可能的,但從店主人的口風聽起來,李允中之所以介紹這店,還是因為他跟延維是朋友關係之故。他低頭看了看箱子裡的文玩,那些精巧的竹雕活靈活現的,還有個看起來是用硯石邊角料刻的迷你硯臺,連指腹大都不到,可能都裝不了一滴水呢,卻刻成了精巧可愛的小荷花苞並荷葉造型,可愛得要命。

……這一定不是因為他看出來他喜歡這類東西,肯定是覺得讀書人嘛都會喜歡的所以隨手介紹,肯定不是看出來的。聞人希聲對自己說,然後把那個迷你硯臺拿出來放在小屏風旁邊。

「勞您久候。」那萬花掀簾而過,把手上兩個小方盒放到了桌上,笑道:「這是我沒事時自己瞎做的小玩意,小李說您可能會用得上,讓我一定拿給您看看。」

「唔。」聞人希聲點點頭。

兩個盒子裡裝的都是攜帶型的文房四寶。

作為一個讀書人,這種攜帶型的文具套組聞人希聲自己就有好幾套,長歌門的書市也有好幾家店鋪專門販售文具,但這並不妨礙他在這裡欣賞把玩這些東西的興致。

兩套文具組都以竹子為主要材料,瓷為輔,造型簡單的瓷硯上有活動的蓋子,甚至還有繩扣,避免蓋子亂晃敲破了。筆是普通狼毫,筆桿末端浮雕著一朵寫意風格的蘭花,筆捲倒是做得很細,還加了專門固定筆桿的牛皮小圈;墨瓶也是瓷的,細細畫上了蘭花,不過指腹大的地方,居然還寫上了「十步」二字。

……芬芳十步之內,繁華九畹之中。是韓伯庸的《幽蘭賦》,倒是很雅。

「是店主人的手筆?」聞人希聲問。

「是。」那萬花含笑點頭:「萬花谷丹青門下徐庸才,讓師兄見笑了。」

「不敢,徐兄這是精品,這兩套恐怕不是全部吧?只怕我身上錢不夠……」聞人希聲看了另外一組,墨水瓶上畫的是梅花。

果然是四季套組……應是春蘭夏竹秋菊冬梅,做得精緻又可愛,連筆桿都是成套的花色。聞人希聲摸摸荷包,後悔幹嘛不多帶點出來。

「過幾天再來付賬也是行的。這兩組我都還沒配上裁紙刀,您也可以不用急著買。」徐庸才笑著蓋上了蓋子。

「還不知道價金幾何?」聞人希聲問。

「您是問這一個屏風和一個小硯嗎?」

「連這一套四個的話……」聞人希聲比了比。

「倒是有點貴,要一兩半(請以一兩約五千新臺幣來算)。」徐庸才有點訝異:「這四組也不是一套,是可以拆售的……」

「我都要了。」還在能負擔的範圍內,聞人希聲偷偷鬆了口氣,暗自高興這下連回師門後的禮物都買好了:「明日過來結帳,有勞店主人候我。」

「好的,必定掃徑以待。」徐庸才微笑點頭。

踏出店門口,聞人希聲拐過彎,站在那一牆藤花下,心口的擔憂比出來前更重了。

他跟李允中撐死也就見過那一面,他可不相信李允中有辦法從崔雲遠口中問得出自己喜好來,況且介紹這樣的店,與其說是衝著他聞人希聲,不如說大部分讀書人都會喜歡。

這店品味高雅細緻,要能發現這樣的店,還能與店主人攀上交情,甚至交待「有長輩要來請你拿這些給他看」……這樣的品味,這樣的能力,若說是個世家公子或高級主管身上挺普通,但出現在一個單純的天策身上?太過精乖了!太有問題了!這個李允中,到底出身是什麼?或者如此費心討好他又是為了什麼?是教養習慣使然?還是有特殊目的?無論如何能有這種品味的人出身都不會低,家裡最起碼要有兩代讀書人。

他真的是天策嗎?若是,出身是什麼?若不是,隱瞞真實身份拜師究竟有什麼目的?聞人希聲靜靜想著,渾然不覺眼神逐漸凌厲——

「聞人兄?」延維的聲音打斷了思考,聞人希聲回過頭去,看見延維拿著個小包,笑著打了個招呼。

「延維兄。」聞人希聲點點頭:「出來買東西?」

「不,出來賣東西。」延維笑吟吟地:「一起喝杯茶?」

「好。」

延維帶著聞人希聲走到一家茶樓,要了個雅座,兩人分別落座以後,延維點了壺茶和點心,偏頭詢問聞人希聲要不要加點什麼。

「不了,這樣就好。」聞人希聲擺手:「幾年不見,延維兄的口味倒是改變了?」

「其實我可喝不慣這些東西,」延維笑嘻嘻地,滿臉得色:「是允中跟我說,要談生意的話可以來這裡、叫這些,就比較好跟那些漢人店家抬價。茶你喝吧,我喝水就好,那麼苦的飲料我可不喜歡。」
聞人希聲笑了笑,低頭啜了一口茶水。

「允中他看起來,不太像個天策啊?」聞人希聲說。

「是嗎?」延維很訝異:「我沒見過幾個天策……但允中是個天策沒錯啊,內功心法都是的。」

「他是不太像尋常天策,」聞人希聲笑笑:「感覺像是大家公子。」

「啊,哦,你是說和你一樣的?」延維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的確,你們感覺是有點像的。」

我跟那個紈褲才不一樣。聞人希聲想。

「我哪裡有什麼好出身,不過識得幾個字,讀過幾本書罷了。」聞人希聲習慣性地謙遜幾句。

「可是你們不一樣。」延維搖搖頭,神情低落下來:「允中已經沒有家了。聞人兄,你是不是想問允中是洛陽哪家人?我告訴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已經沒有家啦,他們家被滅門,死得只剩下他了。」

聞人希聲一愣——此時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震驚於延維看穿了他的目的,還是震驚於那個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小子竟然歷經了滅門之痛……若把他師門算進去,這可是滅了兩門;師門天策、自己家族……李允中年紀看起來不大,沒成想卻經歷了許多人到死的不一定會碰上的絕望。

「允中可受歡迎啦,你不知道,當年他拜我,還是給姑娘們追得受不了,打著沒出師不成親的藉口拜的,拜完就想跑。」延維苦笑著端起杯子,嘆了口氣:「多少人都在追問我他家世想提親,我實在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直沒問過。十四年那時候他接到師門命令趕著回去,我原本跟著,半路他硬要拆夥;再到我聽說了天策滅門,匆匆趕去天策府找不到他又去了洛陽才找到——這一來一往兩三年,我後悔得半死……」

延維停了嘴,抿一口水,看樣子是再不打算多說什麼了。聞人希聲也不打算再問,兩人相對飲茶,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延維看著桌面,想的是那個黃昏裡立於廢墟的徒弟;李允中天生嘴角上揚,不笑也看著像笑,而那個黃昏裡他失魂落魄,只那唇邊依然像是帶笑,喚了無數聲,才終於喚回他的神智,喚回他在師父懷裡的痛哭失聲。那樣沉重的心傷是能毀滅一個人的,延維小心翼翼地把徒弟從洛陽帶了回來,心疼得無以復加。

聞人希聲也看著桌面,卻和延維是兩樣心情。哪個師父都為自己徒兒思量,他自然也不例外,聽了延維說的話,心情實在輕鬆不起來——李允中這樣的經歷自然是讓人心疼的,但歷經這番風雨的人心性究竟如何,卻又很難說;這樣的人就像雙面刃,傷害自己的同時也會傷害他人,更別提他還是個挺有能力的人,日後會怎麼走、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知道的事。聞人希聲苦惱地抿嘴,一邊想著有沒有可以幫上忙的地方,一邊煩惱著崔雲遠:在他看來崔雲遠實在迷戀李允中得狠了,但是徒弟啊有多大腦袋戴多大帽子啊,那個人很明顯就是你掌握不住的,咱是老實人,找個老實媳婦喜歡不好嗎?你現在喜歡的對象很扎手啊,受傷事小,怕的是更大的問題啊。

而且——聞人希聲幾乎已經確定,李允中這拐著彎的討好應該出自教養而沒有其他意思,這表示他的出身不會低;李姓、東都人、出身高、滅門……就算不是上品世家,肯定也不低了。聞人希聲揉揉眉心覺得胃隱隱作痛:崔雲遠固然也算是老牌世家的清河崔氏子弟,但崔家在清河幾百年,繁衍生育的人口幾乎都能成鎮,一個只有祖上五代還在五服內的外家子弟,實在跟本家已經只剩一個姓氏有關係了,又哪裡及得上恐怕是高等世家內部分子的李允中呢?

很多時候談情緣講究門當戶對不是沒有道理的,實在兩邊強弱要是相差太多,一面倒的相處關係那是夠不健康的。

「……啊,我該回去了。」延維忽然抬起頭:「還晒著豆子呢……再不收,怕是要過頭了。」

「你忙。」聞人希聲起身相送:「打擾你了,實在不好意思……能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告訴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延維抿抿嘴,臉色一正:「允中他沒有什麼壞心的,你別不喜歡他。」

………呃。

聞人希聲一愣,才想到延維跟自己的思考方向可能完全不一樣,他這是誤會了他不喜歡李允中,想給徒弟解釋來呢。要說不喜歡嘛其實也沒有,客觀來說聞人希聲也是很心疼這人命苦的,只是他同時也擔心自己徒弟……說到底他們要是單純朋友他也就不那麼操心了啊!

「……好。我沒有不喜歡他。」千思百轉之下,聞人希聲最後只乾巴巴地回了這麼一句。

但對延維來說,有這句也就夠了。他破顏而笑,甚至對聞人希聲行了個不怎麼標準的禮。

「那就多謝你啦。我先回去了,告辭。」延維說。


「慢走。」聞人希聲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