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雲遠做好了可能幾天見不到的心理準備，對自己說了好幾次「欲速則不達」這樣的話，卻沒想到才過了兩天，便又在成都的路上碰見了他。
李允中站在街邊，和一個唐門模樣的女子說著話。那女子才到他胸口，說話時還要略為抬頭，但他們似乎正在說著些什麼開心的話，崔雲遠站在對街，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打招呼。
他還在猶豫呢，卻是李允中先看到了他，在對面對他招了招手，笑吟吟地做著手勢要他過來；崔雲遠看看那半張臉遮在唐家堡面具後頭的女子，又看看李允中，想著難道是這人惹來的桃花債要找個擋箭牌所以喊他來？
然而就算是這樣也捨不得不去。崔雲遠你真沒出息啊。
在心中暗暗唾棄了自己一把，崔雲遠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真是巧遇。」李允中笑了笑：「我正說著你呢——雨姐姐，這位就是我說的友軍弟兄了。」
「幸會。」那唐門女子偏頭看了看，雙手抱拳打了個招呼，便又扭頭去笑：「看起來的確是很蒼雲的，比你好多了。」
「我就喜歡偷懶嘛。」李允中也不生氣，只是淡淡的笑：「嵩平，這位是雨零姑娘，唐門大姐姐；雨姐姐，這位是崔嵩平，我們友軍。」
「幸會。」崔雲遠也跟著抱拳招呼。
「成都好久沒看到蒼雲了，以前名劍大會還辦時偶爾還有的，後來就沒有了。」雨零語氣淡淡：「現在又看到，感覺可真懷念……就是沒有穿玄甲，有點可惜。」
「玄甲穿在這要中暑的，」崔雲遠不好意思的解釋：「剛來的時候倒是還穿著，可是中暑了，很給師父添了麻煩……」
「啊，不習慣咱們這的氣候也是有的。習慣了就好。」雨零一笑，然後轉頭嚷嚷：「你小子岔開話題也沒用！我可不會因為說幾句話就忘了目的！快回去穿上你的朔雪！」
原本站在旁邊微笑的李允中哀號了一聲。
「您老可就饒了我吧！這熱度這濕度，盔甲穿上去那是要暈倒的哎！」
「你少來！天策哪裡就這麼嬌嫩了！當我沒見過天策嗎！」
「好姐姐，你見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漢，戰場上一騎戰八方響噹噹的漢子，他們當然不嬌嫩啦！但如今你也總算見到肩不挑手不提的天策了，就是在下小弟我，看在給您開了眼界的份兒上，您就開恩抬手，放我一馬吧。」李允中嬉皮笑臉的又是拱手又是求饒，活脫脫就是個痞子模樣，和過去幾天那種親和樣、那夜過後疏遠的客氣樣都不同，看得崔雲遠目瞪口呆。
這唐門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嗎？他對心上人原來是這樣的態度嗎？以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會把誰放在心上，卻原來是已經有了人嗎？崔雲遠酸酸的想。
「不行！你快去換！」雨零卻不吃驚，仿佛早就習慣和李允中這麼說話似的，清脆地笑了起來：「我辛辛苦苦把那能騎的大金鵰養熟了，就是要看你們天策的鬚鬚會抖成什麼樣兒！你今天一定要給我換了！」
「唉喲，這不都大半年沒穿了，早不記得要怎麼穿啦。」李允中笑瞇瞇的一推崔雲遠，毫不猶豫的賣別人：「讓這個蒼雲來也是一樣嘛！他有大白毛呢！」
「他剛才說他中暑過，你也好意思！」雨零伸手就戳李允中的額頭：「快去穿！我知你有的！」
「有是有，但放在師父那裡呀。」李允中一臉為難：「五仙教的地兒，離成都又遠了，你也不喜歡那裡的……」
「只是押著你去換衣服而已，不礙事的。」雨零愉快的哼了一聲：「走走走！快點！」
「我先告辭……」崔雲遠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話，連忙想要告辭。姑且不管這唐門女子到底是不是李允中的心上人，起碼也是個熟人，一直站在旁邊打擾也不太好。
「可別！」卻沒料到李允中一把抓住了他，那雙亮晶晶的、閃著星星一樣的漂亮眼睛又狡猾又親密的看著他，天生帶笑的紅色唇瓣勾起了一個燦爛的笑，晃得人眼花：「一起走吧！嵩平兄！你忍心讓人誤會我嗎？」
「……啊？」誤會什麼？有什麼東西可以誤會？崔雲遠愣愣的看著李允中，被握住的手腕像有火燒一樣，燙得他胸口猶如沸水，一滾一滾的冒著泡泡。
「只我和雨姐兩個人去唐門的話，肯定是要被誤會的，那些誤會實在太麻煩了，我就是渾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啊。」李允中裝模作樣的嘆氣，還勾起手指抹了抹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
「他只是我小弟，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別亂想啊。」雨零撇嘴。
你們哪裡看起來像是沒有關係啊……崔雲遠都麻木了，他呆滯的看了看雨零，再看了看李允中，最後低頭看了看還被握住的手腕。那隻手修長而美，掌心溫暖帶著傷痕，在握槍該有的虎口和掌心上方處卻沒有繭，因而那麼不像一個天策該有的手。
不得不說，他是有點開心的。
無論如何李允中還是單身，沒有伴侶，他想追求就追求，沒有道德上的問題，只有成功與否的疑慮。
而他自問，是否應該答應？答案是肯定的；他還想多和這個人相處久一點。即使最後這段愛情沒有結果，也想多把握一點；就像打獵一樣，你不能確定最後會不會打到獵物，至少現在已經看到了、已經跟上了，就算是做夢，也想要做得久一點。
「……那我就打擾了。」崔雲遠說。
「那可真是太好啦。」李允中笑意盈盈，像三月陽春燦爛著的天光，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太過貪看那抹笑容的後果呢，就是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五毒教的地盤上，李允中要雨零和崔雲遠稍待他，便扭頭跳到了樹屋裡。
雨零似乎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好奇的抬頭看了看那藏在樹葉之間的樹屋，卻很快又轉開視線，四下隨意地看了起來。崔雲遠也抬頭看著那樹──南方的樹，和北方的樹長得很不一樣，葉子更多、枝枒分岔更多、看起來就長得一副很好攀爬的模樣，藤蔓也多，樹上的青苔卻也不少，腳下的植物在路以外的地方更是不計其數，通通長得又高又密，幾乎可以長到膝蓋。在這樣的叢林裡若有人輕裝埋伏，想必是很難逃脫的......像他們蒼雲這種全身重裝的步兵，在這樣的森林裡恐怕也只能全軍覆沒。崔雲遠看著看著忍不住走了幾步，繞到旁邊觀察了起來。
雨零時不時看他兩眼，評估他似的，卻不帶什麼惡意。崔雲遠一邊亂看，一邊想著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卻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他也想看李允中那樣笑，方才耍賴胡謅的模樣和過去幾天看到的斯文有禮完全不一樣，卻帶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親近感──無論如何，也都只能知道那叫雨零的女子應該是李允中很親近的人吧，他也想讓李允中對他那樣親近。
「久等了。」李允中從樹屋上跳了下來。
崔雲遠訝異地看著李允中，覺得不過是換了件衣服，卻像整個人都換了似的；穿著便服的李允中是溫文親切的，帶一點風流輕挑，桃花眼忽閃忽閃像春天無處不在卻又輕靈難尋的風；然而現下改換一身天策朔雪盔甲的李允中卻突然英姿勃發了起來，那雙招惹桃花的狹長眼眸此時仍然是亮閃閃的，卻已不是招人欣喜的柔軟，而是銳氣萬分的犀利。那並不只是因為服裝換了的緣故，而是──崔雲遠想了想，卻覺得想不出該怎麼形容這個人。但換來換去，模樣都是好看的。他想。
雨零似乎也和他想的差不多，唐門女子走上前繞著那天策轉了一圈，滿臉嘖嘖稱奇。
「我以為你會被盔甲壓垮呢。」雨零說。
「我就當作是稱讚我了。」李允中淺淺地微笑。
崔雲遠看著那身閃亮彷彿嶄新的盔甲，卻發現那身簇新的盔甲有些磨損，在關節的連接處的鎖子也有更換過的痕跡，表示這套盔甲並不是新的，而是曾經上過戰場的半舊盔甲。大唐府軍的鎧甲武器一般在第一次發給之後，除非改換制式造型，否則就是所有人自己負責維修，在安史之亂已經過了四年之後的今天，軍隊混亂，天策更是被滅得連天策府都丟了，很多撤退出來的天策根本無能為力照護自己的盔甲，雖然是非戰之罪，但猛然看見一個將盔甲保養維護得這樣好的天策，崔雲遠還是忍不住覺得很不錯。
然而他仔細想想，穿著半新半舊的盔甲，就表示眼前這人也是上下戰場過的吧；李允中這樣的人，卻哪裡像是會上戰場的人呢？崔雲遠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那我們去唐門吧。」李允中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他的目光似的，只是輕輕笑著這麼說。
「嗯，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