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要去洛道,但也並不是馬上就走的。虛恤攤開了地圖,思索著若要從此地往洛道應當走何處……實在他原本就不擅認路,自下山以來,其實也是哪裡有死亡便往哪裡去,他無法拯救活人,只能送已死之人最後一程。
說來也是慚愧。
他還在看地圖呢,紀之川就湊了過來,伸手點了點地圖。
「我們現在大概在這。」年輕的男孩子說:「要往洛道就往這走——不是很遠,但那裡沒有什麼吃的吧?我去過一趟的,要買乾糧過去。我是不要緊,但大師你們出家人不吃肉,到那裡可是沒東西吃的。」
虛恤點點頭。這個擔憂很是合情合理,就算他習慣苦行三四天不吃也不要緊,但也沒有必要特別苛待自己。於是他們一起去找商人,買了幾日份的乾糧。
紀之川買得不多,虛恤雖然疑惑卻也沒有多問——晚飯時分,他就見到了紀之川的能耐。
年輕的蒼雲腰後掛著竹簍和釣竿,趟進了溪裡沒多久就帶著幾條魚回來,理應是戰場上殺敵人用的巨大陌刀被小心翼翼地持著,一點一點切開魚肚,被掏出來的內臟小心地放在洗乾淨的葉子上,和樹上摸來的鳥蛋放在一起,紀之川認真的刮去魚鱗,神色專注。
虛恤坐在一旁,低聲的唸經。
「大師,」紀之川皺起了眉頭:「你是不是不贊同我殺魚?但我也不是胡殺的,你們這些出家人不能因為自己不吃肉就覺得別人吃肉不好……」
虛恤搖搖頭。
「畢竟失去了生命,誦經送牠最後一程罷了。你也對著牠拜一拜,」虛恤說:「人是雜食的罷,吃肉是必要的,只要心懷敬重感恩,認真的吃完就很好。若是浪費糧食,吃肉吃菜都一樣不可取。」
紀之川似懂非懂的點頭,依樣畫葫蘆地學著虛恤的動作,對魚拜了一拜。
「但是大師啊,全部吃完是不可能的啊,你看,魚鱗又不能吃。」紀之川生起了火,拿出一個小碗掛著,把魚內臟給放進去,再加了一點鹽:「我會盡量吃完的啦,但沒辦法的真的沒辦法。」
瞎胡謅。
說是吃完,不過就是要珍惜食物,拉拉扯扯的,在瞎胡鬧什麼呢?虛恤有點想笑,但終究沒有笑出來,只是點點頭,喝了一口水,低低地誦著經。
紀之川翻著魚,偷偷瞧著虛恤的臉,也說不上有什麼表情,卻似乎有些遺憾沒能逗出那人的笑。
火邊兩人的臉都被照得明明滅滅,虛恤沒有吃乾糧,只在水裡加了一點鹽,權作一餐。他是習慣過午不食的,不說話的時候,就不停誦唸著經文;經書裡說慈因積善,誓救眾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然而現世便是地獄,人心惶惶驚懼怖惡,醜惡處勝似厲鬼,在這九州處燃起業火處處。
誦經收屍救得多少?他其實也不知道,說不定只是一種自我滿足,仿佛這麼做就能彌補那年大水裡只有自己活了下來的愧疚,仿佛他就應該死於那場大水,而非苟延殘喘地在佛前唱誦經書,一遍又一遍的。
「大師,你要守夜嗎?」紀之川吃完了魚喝了湯,把兩個小小的鳥蛋煨在灰燼裡,另外生起了新的火堆。
「施主且安眠。」虛恤合掌。
「那下半夜你叫我起來啊。」紀之川整了整地便躺下了,用他那塊雲城盾做枕頭,側著身很認真地吩咐:「若覺得撐不住了想睡,隨時叫我起來啊,我是打過仗的,隨時都能起來,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好。」虛恤點頭。看那年輕人闔上眼睡了過去。
他是睡得少的,且讓年輕的孩子多睡一點吧。人世即地獄的當今,能夠在溫暖的火堆邊多睡一刻,便是多一刻安寧。
月光靜靜灑落,虛恤低垂著眉眼,無聲誦經。
雖然他的誦經到後半夜就被打斷了。
看似睡沉了的紀之川似乎有個腦內時鐘似的,時辰到了便睜開眼,直起身伸了個懶腰。
「噯,我的宵夜大概可以吃了吧。大師換你睡了。」紀之川眉開眼笑的用樹枝撥開灰燼,掏出那兩個鳥蛋。
「貧僧不睏,紀之施主可以多睡點。」
「那怎麼行!」紀之川斷然拒絕:「大師啊你年紀大了就不要逞強,好好休息是很重要的!睡覺就跟吃飯一樣,都是保證體力的方法啊!不吃好睡好的怎麼面對戰鬥呢?就是挖土埋死人也是要體力的啊大師!而且你還沒吃東西!這樣可不好!快點睡吧!日出了我喊你!說起來明天早餐還沒著落呢!大師你快睡,我邊守邊想!」
「這不……」
「睡吧睡吧!」紀之川說著說著居然動起手來,把虛恤拉到自己剛剛躺著的地方推倒,還墊了自己的盾:「哎喲大師你沒有頭髮,墊著盾會不會疼啊?要是疼就跟我說,我把你那隻兔子抓來給你當枕頭!」
兔子並不能拿來當枕頭。而且現在這是怎麼回事?虛恤愣愣的躺著,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
「就這樣啊!大師你這才合規矩嘛!睡吧我給你守著啊,明天一早喊你起來!」紀之川撥弄火堆,轉頭對虛恤笑出了一排白牙:「晚安啊大師!」
「………晚安。」虛恤呆滯的回。蓋著自己的外衣,恍惚瞇了幾息,才後知後覺的想到:他平生最是循規蹈矩,今天居然因為睡覺問題被個小年輕訓為「不合規矩」?哪來的規矩……
但他也許真的累了,也許是火堆太溫暖,也許是身旁難得有人,也許……虛恤還沒來得及想出些什麼,便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