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之川一點都沒料到,這個誦經,竟然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
頭天晚上的時候,他正想勸虛恤停下休息,卻莫名有種「此時不該打擾」的感覺,甚至有些畏懼,不敢上前;第二日他又驚又敬地看著仍未停下的虛恤,那誦經的聲音還是這麼嘹亮,一點都不像是未曾休息的人。
他忽然就想到了所謂的「入定」。
虛恤曾經跟他說,佛教裡有一種苦修的方法,是把自己關在小屋子裡,繞著屋子行走並不斷誦經,這叫做「經行」。經行有三天的、五天的,最長的則是七天,而虛恤說,他在下山之前,經常進行七天的經行,祈求能夠用自己苦修的些微福德,為過往曾同村卻滅頂於水災的村人們祈福。
那時候紀之川還想,關在小屋裡連走七天七夜還要唸經,究竟去哪裡解手,又用什麼時間吃飯睡覺呢?就是鐵打的士兵也撐不住吧。虛恤那時候說,剛開始的話自然只能進行三天的,且有人送飯休息,但後來習慣了,入定了,便能夠持續不斷地行走誦經。
所以現在虛恤是入定了吧?第二天的夜裡,紀之川靜靜地靠著盾淺眠,身旁是嘹亮平和的誦經聲,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卻感覺那麼安心。他在意識模糊之中忍不住想,這些洛道的死人可真有福氣,有這麼一個大師替他們誦經超度,若我死的時候,也有這樣的超渡就好了……
然後他便突然驚醒,發現已是第三日的凌晨,虛恤仍在誦經,紀之川看著對方,突然就強烈的想要把他帶回雁門關;他們蒼雲軍為大唐拋頭顱灑熱血,最後卻落得一個隱身草莽的下場,這不能說是不怨恨的;死在戰鬥上的同袍太多了,沒有哪個和尚道士忙得過來,那些白骨森森流落荒野,為什麼卻沒有遇見虛恤這樣的僧人呢?
若求他的話,他會答應的吧。他那麼溫柔,願意為這些死去的人做這麼多事,甚至都不知道多為自己打聽一些,為這些素昧平生的人唸經超渡,他一定會答應的吧。紀之川凝視著晨光中虛恤的側臉,靜靜的想:這樣一個在寺廟裡唸了二十年經的僧人,只為了天下大亂死者無人收埋便隻身下山,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聊過那麼多事,堂堂少林寺的僧人,卻連江湖天下的情勢都茫然無知,甚至不知道蒼雲破陣營的王不空統領也是他們少林寺的人。
他只是心疼那些死者。
所以,拿死去同袍求他的話,他會應的吧。會答應和他一起去雁門關,縱然已無全屍可收,卻也能在茫茫大雪裡,為那些死去的同袍頌一卷經書,縱然也許已經太慢,但至少能夠清淨些許──或者可以減少那麼些復仇的業火焚灼吧,復仇是活人的勞碌,死者還是能夠安穩地安息最好啊。
想得更多一點,他紀之川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在戰場上呢,現在把這人給綁定了,到他壯烈的時候,不就有現成的超渡法會了嗎?可是連續頌經太辛苦了啊,太累了啊,一定要記得跟他說,要是他死在他之前,誦經一定要一天就停下來,死都死了是不會在意慢個一天還是兩天的,休息還是很要緊的啊。
這麼一想還覺得真是個好主意呢,理由有了藉口有了,接著就是想辦法讓他答應了……
紀之川胡思亂想了一陣,然後突然驚跳起來:光顧著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此時比起思考這個,更重要的是先去想辦法弄點吃的吧!這滴水未進的入定日子還不知道要幾天呢,他要是不先把容易消化的東西準備好,待這個一人法會結束,要拿什麼給虛恤吃?幾天幾夜沒吃東西的人可不能隨便塞乾糧下去,會弄壞腸胃的!
更何況,依照現在的光景看來,虛恤似乎也壓根兒不需要他的保護──誰敢靠近他啊?紀之川看了看僧人,又扭頭看了看那些遠處的毒人,抿了抿嘴,提起盾刀就想往遠處走,想著要弄到多好的東西是不大可能了,但弄點乾淨的雜糧,熬一碗細細的粥卻應該是辦得到的。他還可以去竹林挖點竹筍,砍下竹筒用小火細細地煮點好吃的,可惜出家人不沾葷腥,不然捉兩條魚,燉一碗魚湯也很好。
紀之川邊走邊想,卻不其然地被一小群人攔了下來。
「你們想做什麼?」紀之川冷著臉問,心裡卻有點焦燥;他是不怕打架的,卻沒想到才剛剛打算離開一下就碰到了這些先鋒營的傢伙,這讓他怎麼能夠安心地去找食物?但若找不到食物,又怎能準備好飯食給虛恤呢?
「……這位……蒼雲的小哥……那個……你跟那位大師,是一起的吧?」穿著老舊盔甲的叛軍看著紀之川,五六個人一臉猶豫,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好一陣子,要不是他們一點殺氣都沒有,紀之川幾乎不耐煩地想拿起陌刀趕走他們──別浪費他給虛恤找吃的時間!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停下來啊!必須在那之前就把吃的準備好啊!
「關你們屁事。我趕時間。」紀之川冷哼一聲。
「那位……那位大師,能不能請他也給我們……說個法?」看起來像是這群人之中的領頭的刀兵開口,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個布袋:「我們弄不到什麼好的,這是一點小米,雖然完全不夠,但是……能不能讓大師給我們開個法會?」
這就立刻有活人來打大師的主意了!紀之川表面上波瀾不驚,內心卻一整個驚跳炸毛,若他有尾巴,此時恐怕都已經澎成了球。
他就說吧!他說什麼呢!虛恤之前一路行來要不是剛好都走在沒什麼人的地方也沒有做這麼大場的法會,恐怕早就被別人注意到了,然後就帶去什麼大相國寺還是小相國寺之類的很大很大的寺廟當很大很大的大和尚了,哪還能有他什麼事?!
你瞧也不過就是兩天功夫就有人來求法會了!雖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但是不行!大師是他要帶回雁門關的大師!是會溫柔微笑摸他的頭的大師!是手心很柔軟的大師!是只能對他微笑的大師!你們這些後來的通通都滾蛋!
然而。
紀之川看著那一口袋小米。
有這一口袋的小米,他就能給虛恤熬粥了。這麼多天沒吃飯的話,熬得糯糯的清粥是最好的,然後他在給大師煮點竹筍湯,還埋在地底的新鮮的竹筍,要用最甜最嫩的部位給大師煮湯,剩下微苦的地方他自己吃掉就行了,一點點都不會浪費。
「我看看。」紀之川伸手,不怎麼客氣地搶過了那袋小米打開一看,然後便頓住了。
……品質還是很不錯的啊,這個小米。
紀之川斜著眼睛瞪那些人,想著如果現在把你們通通砍翻在地,不就不用給你們辦法會也能拿走這一口袋小米了嗎?
然而他也就是想想。
且別說以軍人的自尊他還真是做不出那種砍翻對他沒有殺氣的人的事情,這種白日搶劫的事情,用腳趾頭都能想到虛恤是絕對不會允許的,而拿這樣來源的食物去給他,說不定都還會給人家增加罪過什麼的……紀之川扁著眼,把那一口袋綁好,又交還了那些刀兵。
「這位……」那個刀兵看起來有些著急,還有些失落。他抓著那一小袋小米,看起來像是急得要哭。
「我先去給大師找點竹筍,你們這口袋小米就先留著吧。」紀之川不甘不願的硬著聲音說:「我都不知道大師什麼時候結束,你們想求他說法,還是等他結束自己去跟他說吧,我做不了他的主。」
「是、是這樣啊!謝謝這位爺!」那刀兵原本失望的表情又瞬間開朗起來,他轉頭嚷嚷著己的手下:「去去去都去!在佛爺身旁保護好!要讓什麼東西驚擾了佛爺,看老子不抽死你們!」
什麼佛爺,難聽死了,大師才不會接受你們這種稱呼………紀之川一邊腹誹,一邊提起內力運起了大輕功,往上游的竹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