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洛道是一個那麼危險的地方。
戰爭的時候其實哪裡都危險的,但洛道不但有危險的活人,還有危險的死人;紀之川知道洛道有毒人,還有製造毒人的那些天一教,以及很多很多的紅衣教、盜賊、土匪,廢棄的村落。
紀之川想過,如果有歹人圍上來的時候,他應該怎麼打退那些人保護虛恤;也許他會甩手一個盾舞,學長們總說蒼雲們的盾舞畫出來的圈對己方而言很安心卻是敵方的死亡之舞。聽起來有點傻氣哈,但的確是這個樣子的。他就想好好的保護虛恤,好好的摸到烏龜。
然而他們一路行來,還真的沒有人圍上來企圖搶劫什麼的……
紀之川知道很多搶匪不搶雲遊的僧人或道士,然而並不是因為什麼慈悲為懷的理由,純粹只是因為這些會出來雲遊的出家人多半都很窮,常常身上除了那一身衣服之外什麼也沒有,搶起來不但不划算,還有可能──是的,再這樣的年代裡誰都是迷信的,若是搶了一個毫無油水可言的人卻害自己下地獄的機率變大的話,那不是太不划算了嗎?(當然,如果搶的是個肥得流油的人,那下地獄就下地獄吧,誰在乎啊。)
當他們第二次靠近長守村的時候,紀之川其實是有點緊張的;長守村和枯木林這一帶非常不平靜,因為這是一個充滿了失去理智的毒人的廢棄村落,和活人不同的是,這些毒人對於「要不要攻擊眼前的對象」可不會考慮對象是否有錢或者會不會下地獄,它們只是,看見了活物,就衝上前去攻擊撕咬。蒼雲軍也曾經派遣過一些軍士到洛道協助剿匪或善後,當時紀之川曾經跟著,曾經很震撼於這樣悲傷的景象。
然而完全失去了理智似乎還比較好。好過還有殘存理智卻不能控制自己。紀之川覺得,人活一生,寧可乾脆俐落的死了,也不想變成這樣半死不活的存在。對於這些毒人,他是又厭惡又憐憫的。
但他跟虛恤這麼說了,卻只得到對方平靜的點頭。
「上次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了。」虛恤說:「這次既然你也在,我就有個不情之請。」
「什麼?」紀之川問。
「我想為它們誦經。」虛恤垂下視線,喃喃一句佛號:「這一世太苦,讓它們解脫吧。下輩子不計是做什麼,也不要再經歷這樣悲慘的事了。」
「大師是要我去殺了這些毒人嗎?」紀之川有些詫異:「我以為你會叫我不要殺生的。」
「對執迷不悟的眾生,佛也有雷霆面相,若無當頭棒喝,又怎能頓悟清明呢?」虛恤緩緩說完,又嘆了一口氣:「然而說得這樣好聽,我並沒有這麼偉大……不過是想,如果今天是我自己碰到這樣的事,便也恨不得立刻就死了吧……既然有緣來到此地,不若辦一場超渡法會,送它們離開,我也能安慰安慰自己。」
「它們一定會被超渡到淨土去的。」紀之川認真的說。
「若真能如此甚好。」虛恤淺淺地笑:「若能往生淨土佛國,哪怕只是在清澈的水池裡做一朵蓮花,那都是好的……不過你要記得,更多時候,超薦法會這樣的儀式,都是為了安活人的心而舉辦的。」
紀之川不慎明瞭的眨了眨眼,虛恤只是笑,然後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那麼親暱的。
然後紀之川轉起了他的盾,殺了那些茫然行走的毒人。
死去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紀之川拖著那些又瘦又輕、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屍體,覺得戰爭的殘酷有時候並不在於前線,而在大後方,在於像這樣的地方。
虛恤蹲下身放了一把火。
火燒起來的時候發出了並不好聞的氣味,紀之川掩住了鼻子,卻見虛恤誦起了經;穿著袈裟的和尚半閉雙眼,合十的雙手放在胸前,誦經的聲音嘹亮清遠,像軍號吹起來響徹雲霄。紀之川退後兩步看著虛恤,恍惚想起對方曾說在佛教的淨土世界中有所謂七珍八寶,其中之一就是可以吹出梵音的大法螺;那時候虛恤跟他說,大法螺的聲音聽起來和號角相差彷彿,都是清遠而高亢嘹亮的,作用就跟軍號一樣,希望聽見的人能夠反應過來,能夠找到應該做的事。
虛恤說,真正的自在與頓悟,當是在不妨礙或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於規矩方圓的範圍之中,自在遊走而不逾矩。如果能夠做到這一步,那麼所在之處皆淨土,成佛不成佛什麼的,是完全無所謂的。
紀之川其實不是很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喜歡纏著虛恤說故事。現在他聽著虛恤誦經的聲音,想著如果真的有大法螺,吹出來的聲音一定就跟他誦經的聲音一樣吧,那麼高亢,那麼嘹亮,那麼寧靜而平和,好像這些人的靈魂真的能夠被洗淨了然後往生佛國一樣。
紀之川又退了兩步,提起他的刀盾左右警戒著,卻訝異於那些遠遠停住了腳步的毒人,他看他們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他們躲起來,或坐或臥,視線卻都看著虛恤,有些毒人甚至小心翼翼的雙掌合十,朝著僧人禮拜起來。
誦經還在持續。
紀之川依然持著刀盾,心中卻莫名的感到酸楚;這些人的苦難,這些人的悲慘,到底應該往誰的頭上去責怪?把他們變成毒人的天一教嗎?還是應該責怪戰爭呢?不打仗的話他們就不會遭受這樣的折磨嗎?與其在死了之後被超度往生佛國,誰不想在活著的時候能夠安安穩穩的吃一碗飽飯,好好睡上一覺呢?為什麼連這樣的期盼都變成了奢望呢?
他不懂。也許永遠都不會懂。因為他只是個窮打仗的,所以不懂這些太過困難的命題。現在他只想持著盾刀守在虛恤身旁,為他警戒也許根本不會有的傷害,紀之川握了握陌刀,在地上畫了一些沒有意義的線條而又用腳抹去了。他想,如果虛恤現在看起來像那些佛經故事裡的菩薩,那他就想給他做護法,護持著這個僧人前行,在他誦經的時候守候他的安全,要他不需要考慮他自己,只想著那些苦難眾生就可以。
我可以的吧。紀之川想。
不。是一定要可以。他對自己說。
而那似乎不曾停頓過的誦經聲,愈發地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