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希聲以前其實沒想過收徒。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覺得自己年紀還輕歷練不足,收徒弟就像小孩養小孩一樣,感覺總有點玩家家酒似的違和。直到他去了蒼雲的軍師處支援,蒼雲那裏給了他一個傳令兵──也就是崔雲遠,他才玩笑似的收下了這個徒弟,還是崔雲遠自己說的,他當時是怎麼說的?
嗯,他說:「先生,我總喊你先生,不如你真的做我的先生吧?」
雖然此先生非彼先生,但聞人希聲當時對這個認真又正直(就是字寫得很醜)的蒼雲士兵也挺有好感,於是就收下了這個徒弟……雖然他馬上就有點後悔,因為他這徒弟說太原不好弄到茶所以企圖以燒刀子來做敬師茶。蒼雲軍標配的燒刀子是烈酒,非常烈,不必喝就知道肯定會把喉嚨燒壞的那種烈,崔雲遠也說過,這種酒並不是平常拿來喝的,通常是在做戰的時候給重傷的隊友醒神用,不管醒神後只能撐得住說遺言或是留著一口氣等救援,都不是平常用來喝的。
那你就好意思拿這種東西來拜師啦?!聞人希聲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只是阻止了崔雲遠,說這種事情心意比較重要,用水拜師就可以。
真喝了那燒刀子,別說三杯了,一口就要倒了吧。
雖說這收徒的開始就像開玩笑一樣,但聞人希聲一直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徒弟既然收了,就要認真的教,雖然崔雲遠在蒼雲武學部分有其他人指導而不必他操心,但聞人希聲覺得自己為徒弟所操的心一點都不少,這都是做師傅的拳拳之心啊,他徒弟雖然在武學上不必別人擔心,但日常生活上簡直就讓聞人希聲操碎了心,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是新手師父才會教得這麼辛苦,還是關外士兵跟江南文人的想法果然有差才會這麼溝通不良?但只要一想到這個,聞人希聲就忍不住想到他跟他徒弟面對面溝通都這麼困難了,朝堂上的大老們在書房中做出來的行政決定又是真的符合一線工作人員所需的嗎?身為長歌門弟子當心懷天下以百姓為己任,但他每次想這些事情總是越想越糾結,卻一直沒有一個結果。
──姑且先把天下大事放在一邊,先處理眼前這個問題比較重要。
聞人希聲瞪著自己的那個徒弟,崔雲遠一臉靦腆害羞地低著頭,站姿還是很挺拔,但聞人希聲幾乎想抄起自己的琴衝上去,用琴弦割開這傢伙的腦袋,看看裡頭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剛剛,崔雲遠推門進來,說有些事情要商量。聞人希聲坐直了正打算盡做師父本分替徒弟解決解決疑惑,就被他說的話炸得頭暈眼花七葷八素。
他的這個北地小獅子一樣的徒弟說,師父,我想要約李允中和我們一起回蒼雲去,你覺得我邀他去太原觀光的話他會不會答應啊?
我怎麼知道!你說說看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可能會知道!聞人希聲簡直想尖叫。他真想抄起漢書打徒弟的腦袋(然而並不會有人把漢書帶出門):你以為人家是你這種會隨便在路邊跟雞跟馬跟五色鹿亂走的傻孩子嗎!師父跟你差了一輩沒有錯但也還不到十歲!怎麼現在代溝就已經這麼大了!他才不會跟你走!你知道他是什麼身分嗎你知道嗎!雖然為師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會低的你知不知道!搞不好就是哪來的世子!世子!繼承大家族的那種世子!絕對不是徒弟你腦袋裡想的那種橘紅色的柿子!就算不講出來我也知道你心裡只有那種橘紅色的水果!
聞人希聲深呼吸了一口氣,優雅地端起茶杯。
然而世無絕對必有萬一。萬一太陽從西邊出來,李柿子……不是,李世子允中先生一個不小心答應了怎麼辦?雖然說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可能答應,但要是答應了怎麼辦?冬天打雷夏天下雪的事情很少發生但又不是沒發生過,但到底有什麼理由會讓那傢伙跟著你亂跑啊?而且最近太原情勢也很不妙你知道嗎你以為你師父我是為什麼要出來出差又是為什麼特地把你帶出來的你知道嗎啊你不知道因為我都沒有跟你說……但是最近有兵力悄悄集結往太原,剛剛收復長安沒多久,這時候大家都想著要分一分北方這塊餅再加上退守回草原的狼牙你知道現在的太原有多不安全多不安全嗎!這時候你還滿腦子想著你的兒女情長你知道你的兒女情長剛好和國仇家恨掺在一起亂成了一鍋粥你知道嗎傻徒弟啊!
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攪在一起就不能一件一件慢慢來嗎我腦子都要炸了!要炸了知道嗎!我要回千島湖!我要回家把頭泡在千島湖裡冷靜一下!我需要溫柔平靜的千島湖湖水!
聞人希聲還沒說話,就看就崔雲遠倒了一杯溫水送到他面前。
「……」聞人希聲抬手摸摸自己的眉心,果然不知不覺又皺了起來。他向來胃弱,思慮過甚或是消化不良的時候就會胃痛,而他這個看似粗心率直的傻徒弟卻早早就發現了師父的這個毛病,只要阿聲一皺眉頭,就會奉上一杯溫水,皺得厲害的時候還會送上胃藥,飯食也會刻意選擇溫和好消化的料理……就是這樣他才沒辦法真的甩手不管這個徒弟啊!
「師父,我其實也就是問問。」崔雲遠垂著頭,語氣雖然低落卻很堅定,還帶著些許自嘲:「總覺得他無論如何是不會跟我一起走的,他什麼樣的人,我什麼樣的人呢?」
他什麼樣的人怎樣!我徒弟的確不是人上人但這並不能夠成妄自菲薄的必要條件!聞人希聲眉毛一宣正想說,但想了想又把話給吞了回去。
「……為師就多說一句吧,」聞人希聲看著崔雲遠,溫聲道:「那孩子不是能夠輕易打動的人,但你如果想清楚了要與此人相交,那就誠心誠意的去問吧。凡事三思而後行,思而行之,無愧無悔是最重要的。」
崔雲遠點點頭,略略抬起的眼底有著清晰的感謝,看得聞人希聲一陣心軟。
我徒弟是有點傻,但他心好!心正!他有正氣!在這個禮崩樂壞的亂世裡多麼難得!有什麼不好的!好極了啊!聞人希聲一陣感慨,正想叫崔雲遠回房去想想該怎麼說服那個人,卻猛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從頭到尾他都在糾結在緊張徒弟喜歡上了一個他自己無法掌握的人,卻根本性的忽略了徒弟到底為什麼喜歡他這個原因………
聞人希聲又看了徒弟一眼,坐正了身子。
「雲遠。」
「是。」看聞人希聲的表情變得認真,崔雲遠也跟著正襟危坐了起來。
「……我就多問一句,」聞人希聲斟酌了一下詞彙,才緩緩開口:「你喜歡李允中哪裡?」
這一句的威力比炸彈還大。聞人希聲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他正直的黑皮膚的徒弟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速度快得跟把他丟進溫泉裡差不多,感覺馬上就要熟了。皮膚黑的人一臉紅看起來就成了豬肝色,搭配他身上那套褐紅色的衣裳真是不忍卒睹,光看外表的話別說想問崔雲遠到底喜歡李允中哪裡,聞人希聲自己都想問問李允中到底是哪裡審美觀崩壞才會看上他這個五大三粗的徒弟……
「……這個……」崔雲遠忸怩地吞了吞口水,回答得很遲疑:「……那個……他……他挺好的啊……」
沒有回答問題。聞人希聲想。
於是他繼續盯著徒弟看,這表示他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必須更新一個版本來。崔雲遠也知道師父的意思,他抬頭看看聞人希聲,又低頭去捏著衣襬,既慌且亂,羞得無以復加──不要管那衣襬差一點被他扯破的話。
「……他真的很好。」半晌,崔雲遠也知道逃不過去,大概是害羞到了極點之後麻木了,他放下已經開始脫線的衣襬,抿了抿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師父,我是這麼想的。那個,嗯,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個,捨不得菊花就套不著狼……」
聞人希聲現在用盡了平生最大的洪荒之力捏住杯子,免得把手裡的杯子砸到徒弟腦門上。
徒弟……徒弟你今天要驚嚇為師幾次!你說!你說!為什麼我每次想跟你好好的溝通你就會炸出這種驚天大雷把你師父劈成了渣渣!你自己也知道!你都知道那個是狼了為什麼還要套!養狗不可以嗎!……啊不是。總之這是在談情緣又不是在狩獵!讓狼在野外自由自在的生活啊幹嘛要套他!……也不對。還有菊花是怎麼回事?你的進展超乎意料之外的快速是不是?為什麼你讀書習字理解各地風俗的時候都慢半拍,練武也是普通的勤奮型一點都不天才,可是這方面就這麼……這麼………這麼………
聞人希聲在心裡「這麼」了半天,才終於定調。
這麼食色性也!
而且原來我一直理解錯誤,合著不是徒弟媳婦,而是女婿嗎………聞人希聲直直的看著崔雲遠,任心裡驚滔駭浪,臉上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崔雲遠說完之後就好像放下了什麼似的,正正經經的坐著,雙手還擺在膝蓋上,怎麼看都是大唐好男兒邊疆精銳軍的模樣。
聞人希聲仰頭喝盡了杯裡的溫水,將杯子放回桌上。
「……為師只要求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就行。」最終,他只是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是。」崔雲遠面紅耳赤的笑了起來:「謝謝師父。」
沉浸在戀情裡的人,不管是誰笑起來都這樣好看。
聞人希聲感嘆了一下,點點頭目送徒弟離去。然後往自己嘴裡塞了個金棗餅。
新手師父不知道該怎麼教徒弟,急,然而不知道有誰可以問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