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6日 星期三

[劍三][策蒼策]歸時來路(十三)




是不該高興的。崔雲遠想。

可是還是滿高興的。



在清晨微涼的風裡,崔雲遠牽著馬,有些心不在焉的想著;其實吧他也不是不知道的,已然滅門的天策府跟他們落草的蒼雲軍,若說有任務,都絕對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郊遊,差別只在保密程度的高低而已。

想是這麼想,但是這個決定顯然還是把聞人希聲給氣著了,今天早上辭行的時候,師父本來就沒有表情的臉看起來更沒有表情了,僵硬著似乎在忍耐不要發脾氣的樣子……對不起啊師父,你徒弟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只是真的,真的很想多跟這個人相處一些時間,安全問題對他們來說卻是最後才需要考慮的事情──畢竟你若在戰場上打滾了五六年,就會知道安全什麼的,不過就是看運氣的東西,而運氣是最不值得信任卻又最需要抓住的。

「早。」李允中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崔雲遠轉頭,晨光裡看見那個天策騎著馬緩緩而來,光線在他身旁鍍了一層薄薄的光暈,蒼雲眨了眨眼,逆著光看自己的心上人。

那是一個天策。

從認識到現在,崔雲遠從沒有這麼清晰的認知過;他認識的李允中,一直是個慵懶斯文的俊秀公子,風流溫文,像萬花或像藏劍或像長歌就是不像天策,還有很多很多點紈絝子弟的感覺。但現在這個騎在高大的黑馬上,穿著紅袍銀甲,頭冠上翎羽高高豎起的男人,毫無疑問的是一個天策,長槍獨守大唐魂的天策。五官完全沒變,氣勢卻完全不同,甚至讓他懷疑起那個說著大腿會磨破皮很痛啊的嬌氣男子都是假的,現在這個英氣勃勃的天策,才是真正的他。

「...早。」崔雲遠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澀然。

「嚇到了?」李允中微微的笑了,桃花眼此時不見風流寫意,只有逼人的英氣:「這是我出任務的樣子。我們這趟路上不必隱瞞自己是天策的身分,還要越張揚越好。」

「...哦。」崔雲遠點點頭,慢慢的爬上了馬:「那我們要去哪裡?」

「跟著我走吧。我們要去華山。」李允中點點頭,轉身便策馬跑了起來。

那動作很熟練而流暢,看得出來是長年騎馬的人。崔雲遠騎著馬跟上,不知道該說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只是覺得很煩惱,這人在不同的模樣之間變換自如,哪個才是真的,或者全部都是假的?或者全部都是真的?

哎,腦子不好,還是一個一個想吧。崔雲遠甩甩頭,在馬兒疾馳的高速裡任風吹亂頭髮,算數似的開始一個一個清點起來:如果那個嬌氣的公子是假的,那他喜歡嗎?嗯,答案是喜歡的。

如果那個嬌氣的公子是真的呢?嗯,也是喜歡的。

如果這個英氣的天策是假的呢?崔雲遠瞇起眼睛往前看了,前方那人頭上猩紅的翎羽在亂風中飛舞,慣於騎馬的姿勢優雅而俐落,背在背上的長槍閃閃發光,順著長槍線條往下看,就能看到腰部及以下……好了打住。

嗯,也是喜歡的。

那如果這個英氣的天策是真的呢?嗯,沒有疑問,也是喜歡的。

好了。既然都是喜歡的,那不管哪一個是假的,或者全部都是真的,就都是喜歡的。

結論是,不管李允中用哪一種面目來與他相處,他崔雲遠都是喜歡的。

那就沒問題了。

中途休息的時候,兩人坐在茶棚裡,安靜的吃著午飯。大戰方歇,其實也只有乾硬的麵餅與熱水可以吃,但對於他們來說,趕路的路上,有這些也就夠了。崔雲遠慢慢的吃著,眼角偶爾看到路人對他們投來好奇的眼光,有些人在遠處偷偷看著他們的長槍與盾刀,小聲的不知道說著些什麼。

大概是南邊比較少見天策跟蒼雲吧,往北去就很少看到這種好奇的樣子了。在雁門關,會被人這樣偷偷瞧著稀罕的,反而是長歌啊藏劍啊五毒啊這類俠士。崔雲遠專心的吃著飯想著心事,完全沒發現李允中不時掃他兩眼的目光。

那目光,帶著很多很多的審視,一些猜忌,一些不信任,以及一點點好奇。

只是那些東西都藏在濃密的長睫毛後,鎖得很深很深,於是能看出來的人很少,願意發現的人就更少。世人總是只願意相信被表現出來的模樣的。只要那個皮相足夠討人喜歡,內裡究竟是什麼東西,其實也無關緊要。

李允中出身東都洛陽,在家族裡排行十三,但過去──不過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想起來,竟恍如前世一般遙遠了;在他還只有十多歲的時候,曾經也被謔稱東都四公子──負面意義的那種紈絝公子──之一的。
紈絝這東西,聽起來簡單說起來挺複雜,一般人想當還不一定當得成;蓋因紈絝子弟首重家世,你門第沒到,人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遑論一起交際。當時他們混得好的幾個人,說到真心交情可能都沒有,但誰不是對別人的家族狀況門兒清的?而他一個隴西洛陽李家的庶子,縱然生母是家裡的貴妾,其實也還是端不上檯面。

而他在那樣的大家族裡長大,還有什麼是沒看過的呢?人性的醜惡詭譎,他早就看得膩味了,他的嫡母是個美麗的貴婦人,倒還算是個善心人,沒有把他弄死,只是想養廢了他;所以他從十歲開始流連洛陽各大酒樓茶館,青樓瓦窯,十天裡能有一天在家就是難得。

其實十歲的小鬼進了青樓能幹什麼,不過就是手上裝模作樣,夜裡也是普通的睡著,待過了十三歲出了精,才真正能夠做些什麼;而他的嫡母也樂得讓他在外頭惹是生非,反正庶子的名聲越不好,對嫡子的地位穩固就越有幫助,有他這個紈絝在外襯托,他的哥哥看起來就很正經可靠──做為交換,或者故意養廢的投資,那時候他在外頭的花費,是都跟家裡伸手要的。

那幾年的經歷倒也讓他名聲臭得可以,直到終於搞了一本豔書──書名《東都遊仙記》。時人將青樓妓院婉稱為「游仙窟」,所以他這本書翻譯成白話其實就是「洛陽城各大青樓導覽評比」。書中不但仔細評點了當時各大青樓的姑娘外貌與才藝,還特闢專欄論述整潔程度與料理風格,用的文字還是時下流行的華麗駢體,對仗工整用典生僻,簡直讓人想嘆息一聲「才能浪費」。剛面世的時候,其實還真受過一陣子追捧。

後來他爹知道了這件事,氣得把他捉了回家狠狠打一頓,然後轉頭就把這個不肖子送進了天策府,讓軍規教條好好管教管教了。

那時候他坐在車裡,怨氣其實是很大很大的,所以後來就逃了,自己一個人跑得遠遠的,跑到遙遠遙遠的邊疆去,才會在遙遠的西南方的五仙教,認識了他的師父──嗯,這都是後話了。總之從小的經歷、後來的情報兵生涯,讓李允中習慣性的猜測、觀察他人的心緒感情。

只是崔雲遠這幾乎不需要觀察也能明瞭的感情,讓他著實有些困惑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很討人喜歡,從小到大,他想討好的人就沒有真的能討厭他的。姑且不管他們到底喜歡的是什麼,總之很少人討厭他表現出來的這身皮囊。戀愛什麼的也談過很多很多次逢場作戲,也曾經碰過苦苦糾纏的人,後來見得多了,便把一切都看淡了;要讓一個人對自己的感情變淡很簡單,只要表現出對方不能掌握的特質就行了,這對李允中來說,是很容易的事,畢竟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會困或哪一個面相才是他真正想要表現的模樣,更何況其他人呢?而大部分的人在看到他截然不同的模樣時,首先必然會困惑「哪個才是真的你」,然後就是不信任──而所有的情感基礎都來自於信任,一旦信任崩解,所謂的「喜歡」自然也就煙消雲散。

但是這個蒼雲,這個崔雲遠,這個他現任的男朋友──李允中有些傷腦筋的想著──好像並不是這樣。在他表現出不同的模樣時,對方的確感到了困惑,但在短暫困惑之後,卻又撥雲見日似地更加明朗。然後,然後,然後──然後,好像更喜歡他了啊?是哪裡出了問題啊?為什麼會這樣啊?正常人的反應,不是應該要像他師父,那個長歌一樣,開始戒備並保持有禮的距離嗎?他為什麼會還是這麼喜歡他?

當然不是說他不喜歡他,如果不喜歡,一開始就不會同意跟他發生些什麼,也更不可能一直現在還持續著,甚至讓他掛了個男朋友的名頭。只是,那些喜歡都很廉價,很容易結束,隨時失去了也不要緊;但崔雲遠的表現讓他一面困惑,一面覺得有意思,想要繼續,卻又有點猶豫。

不知道好不好脫手啊,其實他不是很想讓他自己惹上麻煩的。

「十三郎。」崔雲遠突然喊了他。

「嗯?」李允中輕輕的應了一聲。

「我們這趟去華山……是要去純陽宮吧?」崔雲遠問得有些遲疑,大概是覺得探聽別人的任務不太好:「有什麼人,要讓天策去純陽宮找的?」

「有啊。」李允中微笑起來,有些陰冷的:「有些人,今天是這個模樣,明天又是另一個模樣,偷偷摸摸的咬破了布袋,就想換的地方躲起來囉。」

崔雲遠一臉完全沒聽懂的表情。

「你們那裡也有吧。」李允中壓低了聲音:「那些兩面三刀的人。」

崔雲遠瞬間就懂了。那些間諜,那些今天才和你稱兄道弟轉頭卻將刀插入你胸口的人,那些害死兄弟他並不想稱之為人的人──

「是要去找他們的嗎?」崔雲遠輕聲的問。

「不是要去找他們,是要把他們找出來。」李允中垂下視線,淡淡的笑起來:「用小小的尖刀子,把他們從藏身的縫隙裡撬出來……」

「我也能幫忙嗎?」

「嗯?」

「我是蒼雲,你知道的。」崔雲遠的聲音低了下來:「背叛蒼雲者……」

「皆須一死。知道了,你們蒼雲血誓嘛。」李允中輕鬆一笑,擺了擺手:「帶你帶你,不過前半段用不到你,到時候你就在山下的旅館等我吧。」

「嗯。」崔雲遠點點頭,然後咦了一聲,抓住李允中隨意放在桌上的手翻了過來:「你這是怎麼回事?」

李允中的手他是經常看的,也經常握在手中,那雙手很靈巧,各方面的靈巧──崔雲遠把那些太過旖旎的畫面從腦海中揮開,看著現在被他握住,修長卻已然佈滿擦傷的手,感到訝異。

這是新傷,雖然還沒有流血,卻也已經距離不遠;那些紅腫的細小擦傷在手掌上都是很疼痛的,而崔雲遠看著那些新舊交錯的擦傷,突然明白了李允中那句「騎馬容易擦傷」並不是藉口,而是真的。

他舉起了自己的手,輕輕貼上對方的掌心,看見李允中的眉頭很快地皺了一下,大概是被他手心的熱度燙得有點疼吧,崔雲遠的體溫高,而這種新擦傷的傷痕又最禁不起熱。

崔雲遠的手上有很多多老繭。那些無數次握住陌刀與玄鐵盾的日子在他手上累積成一個又一個厚實的繭子,化作無聲的紀錄,證明他的每一次揮刀與生存。

但有些人不是這樣。有些人天生就不容易長繭,那樣的人是不適合練武的,因為他們長不了繭,在該長繭的地方會不斷重複著受傷與痊癒的輪迴,那裡永遠都是傷口,永遠都與新生的皮肉摩擦,用那樣的手握槍、握馬鞭,該會多麼的疼?

「我細皮嫩肉囉。」李允中滿不在乎的笑了笑。

「嗯。」崔雲遠點點頭。這樣的手,合該是用來握住那些柔軟的東西的,不應該拿比書比筆桿更重的東西,應該是在春風拂來的楊柳河畔,拿著一杯小小的酒,淺笑吟吟地說著那些風花雪月才對,就不該穿著盔甲拿起長槍……

不過,這是既成事實,也沒有什麼好遺憾或嘆息的。

只是心疼得很就是了。

「其實沒很疼,你別那個臉。」

「心手相連,哪一次受傷不會痛?你少騙人了。」

「唔。」

「非得大張旗鼓的宣示天策身分嗎?」

「是有這個需求。」

「我也穿吧。」崔雲遠說。

李允中眨了眨眼。

「你弄得到吧?你們天策的盔甲。」崔雲遠說得很篤定,一點也不懷疑:「我穿,我載著你,到了非得單騎的時候再單騎吧。少擦破一點皮,也是好的。」

「我身上穿的這套朔雪可是弄不到的。」

「反正看得出來是天策就行了吧,哪一套都一樣。」

「噢。」李允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