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長夜做了一個夢。
那是他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了,在他只有四五歲的時候,曾經被天一教擄走;長大後回想起來,應該是要拿他去做實驗,或是做成毒人吧。但他自己對那段時間完全失去了記憶,只聽長輩說他失蹤了一旬日(十天)後,夢遊似的出現在家附近遊蕩,但是不管怎麼問,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卻完全都記不起來了,只留下了深紫色的嘴唇,彷彿是一個實驗失敗的印記,怎麼擦也擦不去。
而後他常常做夢,常常夢見那個時候,畫面卻總是又黑又模糊,彷彿被深紫色的膠狀物包裹著,什麼也看不清楚。夢總是很短很短,他只在醒來之後,依稀記得是那段時間的記憶。
但他從未想過要去找回那段時間的回憶。
天一教不是什麼好東西,被他們抓走的實驗品也不可能會有什麼好待遇,既然自己的身體選擇遺忘,表示不是什麼需要想起來的事情,那又何必要把那些記憶找回來呢?乾脆的忘掉不是很好嗎?
但在白雪皚皚的華山上,他卻又夢到了那時候的事;而這次卻沒有了那些膠狀物覆蓋,每個畫面就像跑馬燈一樣,鮮活的呈現在他眼前。他看見只有四歲的自己被天一教的人帶走,那麼小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和其他同樣號哭著的孩子關在一起,而負責看守的人嫌他們吵,給他們都餵了藥,讓他們陷於一種奇怪的昏睡狀態。
就像活死人一樣。千長夜在夢裡這麼想。
然後他們被施以針術,接著又被餵了藥,有些孩子死了,有些孩子的身體發生了奇怪的異變,但他們都無知無覺,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只安安靜靜的躺在籠子裡,等待命運最後的判決。
然後畫面一轉,千長夜看見了這個據點變成一片廢墟,那些天一教的弟子死在地上,七橫八豎的。他看得出來那些人的身體被凌厲劍氣切割過,是毫不留情的那種。已經長大的千長夜覺得自己認得出那些劍氣,但他又有點不敢相信,因為他認識的劍氣的主人,並不曾使用過這麼殺氣騰騰的招式。
頭頂上的藍天發出聲響,千長夜抬頭一看,在夢裡看見了那個他無比熟悉的男人,他的道長,那個總是溫吞吞戳羊毛氈的劍純,在這個夢境裡,腳踩巨大的藍光太極,身旁是無數閃著寒光的飛劍,神情冰冷而平靜,一揮手而取人命,從半空中閃現下來又瞬移回去,千長夜知道這招,那是八荒歸元,他的道長表演給他看過,並且洋洋得意於他實在看不到那麼快的瞬移。
八荒、無我、三環、碎星辰、人劍合一……千長夜很熟悉這些招式,他的道長玩笑似的表演給他看過,那時候在揚州的春風裡,每一招看起來都那麼漂亮,閃著亮晶晶的藍光,軟綿綿的道長握著亮晶晶的長劍,笑嘻嘻的一招一招講給他聽,而他一直覺得那些招式就是好看而已,真的,亮晶晶的藍光那麼漂亮呀。
但在這場夢境裡,每一次藍光閃過,倒下的就是一條性命;千長夜不知道他的道長也能露出這麼殘酷的表情,不知道那身白衣曾染過這麼多鮮血,他的道長穿著飄飄白衣,一個人就把整個據點的天一教弟子殺完了,踩著汪汪血痕,一步一步走到籠子前,彎腰抱起了他──四歲的他。
「不怕。」千長夜在夢裡,聽到他的道長這麼說:「不怕,馬上就回家了,我來得有點晚,還好來得及。」語調和平常一樣溫軟,帶著一種奇異的長音,千長夜看著夢裡的他的道長,看著那個帶著血腥的笑容,忽然覺得很憤怒。
這貨肯定用了什麼法術讓他忘記了這段記憶!他們被下藥的時候雖然不哭不鬧,但記憶還是存在的!一群孩子都得救了,卻都忘記了到底是誰來救他們的,而只有他忘得更徹底,連自己曾經被下藥被做實驗都忘記了!肯定是楊滇峰幹的好事!
不是說他有多想記得自己被當成實驗品的慘痛記憶,可是他真不想忘記自己的道長曾經有過這樣冰冷殘酷的表情!這麼帥!忘記了多可惜!帥得他都動彈不得了!從揚州見面以來,楊滇峰一直表現得很溫吞,性格溫和,不太打架,他從不知道他那些招式居然這麼有殺傷力!
……不對。千長夜想起了楊滇峰背上那把君子折,覺得自己這麼說不太客觀。那把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所以只是他的道長從不在他面前表現得這麼兇而已?
──那不公平!這麼帥!
千長夜猛的睜眼,從夢裡醒來。
窗外的雪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純陽宮那麼安靜,彷彿能聽見落雪的聲音。千長夜定了定神,聽見稍遠有樹枝被積雪壓斷的細碎聲響,而他的道長躺在一旁,雙手交握置於胸腹之間,睡得很安靜,就像他們每一個同眠的夜晚一樣。
──睡!你還睡!你這頭無恥的羊!你還睡!
千長夜看著楊滇峰的睡臉,忽然怒向心中起,伸手就擰了道長的臉。
「好痛!」楊滇峰彈了一下醒過來,千長夜冷冷的看著他。他知道楊滇峰其實不是真的在睡覺,他是有修行的羊精,利用夜晚吐納修行,只是為了配合人類的習慣,所以躺得像是睡覺的樣子。
「咩咩。」千長夜伸手繼續捏,語氣不祥:「我都想起來了。」
「啊?你想起來了什麼?好痛,別捏……」楊滇峰一臉無辜。
「我想起來,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你了。」千長夜咬牙切齒的捏著楊滇峰的臉,語氣恨恨:「你這頭羊,你這隻咩……你到底用了什麼妖法,讓我忘記了那些?妖法在你身上都不只是形容詞了呢……從實招來!」
楊滇峰愣了一下,連掙扎都忘記了。千長夜就看他的表情精彩紛呈,從錯愕到訝異到驚慌到恐懼,最後定格在手足無措的茫然上,任由他的手在他臉上捏來捏去,也不敢有什麼反應。
「我……我……」楊滇峰的語氣很害怕,比他每次吃大白菜當點心吃到吃不下正餐的時候害怕一百倍,他垂下眼眸,被凍僵了似的輕輕發抖:「……怕你…會怕……」
怕他這麼殘忍,怕他這麼無情,怕他……看清了他,就轉身離去。
「我超生氣的!」千長夜的聲音大了起來,他用力的捧著楊滇峰的臉,搓揉他的道長並不柔軟的臉頰,心情突然好了起來:「非常!非常的生氣!我的道長這麼帥,卻從來沒有表現給我看過!唯一看過的那一次,居然還被迫忘記了!」
「……蛤?」楊滇峰一臉呆滯。
「你不是人我都不怕了,殺幾個人難道我會害怕嗎?為什麼要讓我忘記!那麼帥的咩咩!我想要多看!」
「……不是,等等,」楊滇峰彷彿突然驚醒,慌亂的解釋起來:「我殺了人……我不應該出手的,那樣因果就會牽扯到我的身上,而我是,我因為要救你就慌了,我是要……是要修行的,但那樣就離大道更遠,其實是不應該的……」
「然後咧?我就不應該跟你在一起了嗎?還是你覺得我的咩咩有殺過人,我就會害怕他?」千長夜一撇嘴:「我的膽子哪有這麼小!我也是看過戰爭的人好嗎?」
「……呃。」楊滇峰呆滯的發出一個沒什麼意義的音節。
「還是,就跟你說的那個,那個什麼修行還是因果什麼的,殺了人會怎麼樣嗎?」千長夜壓低了聲音,關心的湊得更近了些:「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嗯,怎麼說?有辦法解決嗎?我能不能幫上忙?」
「就是,就是我需要化解因果……具體的方法我還沒有想到……」楊滇峰吶吶的說:「總之,會有方法的吧……只是,大概要花更多時間……」
「那你就會繼續找我囉?」千長夜湊得更近了,額頭貼著額頭,聲音溫軟:「一直,一直找我,對不對?」
「……嗯,一直找你。」
「嗯,一直來找我,或者我從現在開始修仙,」千長夜笑了起來:「你說過的,人類修仙最容易成功的,我雖然現在才開始,但是努力一點,說不定花個幾輩子,就可以不用讓你再找了,對不對?」
「……沒那麼容易啦。」楊滇峰呆呆的回。
「總是一個希望。」千長夜咬了楊滇峰的臉頰一口,親暱地蹭了蹭:「壞羊。我記起來了,不許讓我再忘記。」
「好……」
「那繼續睡覺。」
「……好。」
「晚安。」
「……晚安。」
而重新安靜下來的華山,遠處有落雪聲細細,松樹上有霜針凝結,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即將迎來新一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