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9日 星期六

[劍三][無配對][天策+純陽]揚州月光



李曜岳和楊滇峰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愉快。



官兵和(被誤會的)賊見面,總是不會愉快的。

他們之所以會這樣見面,倒是要從安史之亂前開始說了。

李曜岳是個天策兵。他娘是天策軍娘,他爹是個蒼雲,但他對自己的雙親其實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天寶四年,他才四歲大的時候,他的娘就拋下他跑去雁門關和他爹並肩作戰,並且死在了雁門關之變裡。其實他自己對那段故事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的,但是架不住他師父師爹有事沒事就跟他嘮叨啊,到最後他好像還真的記得了那個黃昏裡縱馬遠去的母親背影似的;天地良心,他真的不記得自己的娘,也對那個爹毫無印象。

他的童年在平靜的天策府長大,十四歲那年安史之亂爆發,他師父師爹帶著少年營撤退到藏劍山莊,那時的李曜岳已經是大孩子了,一路上幫著護衛師弟妹們,最緊急的時候,他左右手各抓一個,背上懷裡還各帶著一個,很是出了力,他自己也覺得挺驕傲的。後來他們在藏劍山莊住了好多年,住到那些年紀小一點的師弟妹們都快要以為自己是藏劍的時候,師父說,安祿山倒了,大唐贏了,天策光復了,該回去了。

藏劍山莊為他們舉辦了歡送會,而離開的時候李曜岳看著盛開的金菊有些恍然;他們就這樣來了又走,在這場牽連全天下的戰爭裡,他們這些少年營的天策到底都做了什麼呢?他們什麼也沒做吧?但看著師父和師爹疲憊的背影,他卻又覺得並不是什麼也沒做。也許終究他們是有做點什麼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回到天策府的時候他有些慌亂。

理論上他應該要感到高興的,他應該要的,就像師父看著殘破的秦王殿落淚一樣,他應該要覺得欣喜鼓舞,畢竟他們回來了。

但他卻只覺得窒息。

是的,窒息。

這麼大一個天策府,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天策府,重新回來卻讓他感到窒息。

統領李承恩沒有回來,他和他們的軍師朱劍秋一起被留在了朝廷;這麼大一個天策府,破敗而淒涼,恍惚像一個巨大的陵墓,埋葬了大唐榮光和那些璀璨時光,那些鮮衣怒馬的日子,像一個冰冷的紀念碑,告訴他們天策府已經滅了,沒有了,剩下的只是記憶,而他們這些人不過是過往記憶的幽靈,在這個巨大的墳墓中飄移來去,紀念著曾經有過的這個地方。

簡直看不下去。

李曜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心痛,難受得幾乎不能呼吸。他在破敗的秦王殿前嚎啕大哭,卻從頭到尾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哭。

後來,他給自己爭取了揚州城守備的工作,夾著尾巴逃到了揚州,成了一個天策府協防揚州的小軍官,人們見到他會客客氣氣的喊一聲「李守備」的小小軍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個懦夫,從天策府逃了出來,不敢回頭去望的懦夫。

戰後的揚州城平靜也不平靜,大戰方歇,流離失所的人還是很多,而揚州這個人來人往的大都市雖然逃過了戰火,卻逃不過那麼多的流民。職責所在,李曜岳是應該驅趕他們的,但他只要一想到那些灰頭土臉往藏劍山莊而去的歲月,就實在不忍心對這些只想要有個屋簷的流民做些什麼。

但又不能真的什麼也不做。於是他整天在揚州城內巡邏,巡邏來巡邏去,除了處理那些比較刺頭的傢伙之外,就是給流民們找安靜的角落休息──他是沒辦法收容他們,但他好歹也是個守備,提前知道什麼時候有施粥救濟免費義診什麼的並不難,告訴流民們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有什麼好不做的?

他的同僚們有些覺得他這麼做很好,於是跟他一起做;有些則覺得他假好心很虛偽,或者有人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之,有贊同的當然也就會有反對的,反正李曜岳本來也不是為了什麼而這麼做,他只是想讓大家都過得好一點,而他就只有這樣的能力,有什麼辦法呢?

和楊滇峰相遇的那個夜晚裡他正巡邏,眼角卻瞥見了屋頂上有個身影,逆著月光看不清楚,但大半夜在屋頂上的總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於是李曜岳悄悄提氣丹田,一個扶搖直上後便突了過去,成功把那個傢伙從屋頂上給戳了下來,便翻身後跳一個呼哨任馳騁上馬,在月光裡,氣勢洶洶地握槍抵住那人胸口,這才發現,赫,居然還是個純陽道長。

那道長身旁散著兩三個口袋,有一個破了,裡頭滾出來一些花生,李曜岳挑挑眉,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

「我可不知道這年頭,純陽都做賊了。」李曜岳冷冷的說。

「不是賊。」那純陽道長無奈的搔搔頭,一邊和他對話,一邊撈著散落在地上的那些花生:「我這是要去送糧食的。」

「誰信呢?」李曜岳的槍尖往前送了送,幾乎要戳穿道長的衣服。

「是真的啊,雖然的確是不太像。」那道長繼續收拾著花生,彷彿胸口那柄槍不存在一樣:「我白天在商業區擺攤賣點小玩偶的,攤販都有好好登記的,也不怕你知道,就是編號丁未字第二四七六號的攤販,敝姓楊,軍爺怎麼稱呼?」

「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違反宵禁,誰管你到底是出來做什麼的?先和小爺回守備所再說。」李曜岳半信半疑的皺眉。

「那也行吧,」楊道長愁眉苦臉的撈起那幾個布口袋綁在身上,再撩起了下襬,把破了洞的那隻口袋和花生放在裡頭:「進了守備處,能不能先借我個針線?要粗針和麻繩,我補補口袋……」

「回了守備處再說!」李曜岳兇他。

楊道長那次在守備所裡待到了中午。

藍衣白袂的道長進了守備處,一邊順從地回答問題,一邊低著頭縫他的麻布口袋,借給他的針是他們守備處的人平常用來給皮革戳洞的粗針,使用的也是麻線,但那道長的手相當靈巧,把那些笨重的器具使得彷彿繡花針一樣,彷彿他不是在縫麻布口袋,而是在練劍。

哦對了說到練劍,這道長還是個劍純,修太虛劍意心法的。

李曜岳把他回答的資料登記了起來,還真的在攤販登記的名簿上找到了楊道長的攤位。

「賣的這是羊毛……什麼玩意兒?」李曜岳看著登記資料皺眉。

「羊毛氈。軍爺肯定也用過的,你們馬鞍上冬天會放羊毛氈的墊子,不過我不是做那個,我是做娃娃的。」楊滇峰好脾氣的解釋。

「做娃娃?誰會買?這莫不是賠本生意?」不當吃不當穿不當用,到底誰會買那東西?李曜岳可以理解冬天放在馬鞍上止滑的墊子,卻不能理解娃娃。

「總有人會買,」楊滇峰沒什麼表情,語氣卻很溫和:「這世上,本來也是無用的東西最貴。」

這種說話方式好酸。李曜岳想。

他盤問了老半天,楊滇峰告訴他,那幾袋子的糧食都是他平時省吃儉用餘下來的,這年頭日子挺不好過,他總想有人比他更需要這些糧食,卻又不想讓人之道是他送的什麼的,更不想換成銀錢贈人。

「糧食既少,不能換錢,只能解一時之急,維持著不餓死罷了。」楊滇峰很平靜的解釋著:「然而這就是我的初衷,只是一口飯罷了,不想連這種事情都讓對方知道……那樣彷彿施恩,才這點子糧食,有什麼意思?贈與銀錢更是沒必要中的沒必要,我只是要救急,不是要改善對方生活。」

楊滇峰解釋,他這送法還看對方家裡有多少人口,一人一杯雜糧,差不多也只夠兩頓飯,多了不贈,直接放在灶上。為了避免白天去送給人看到,他才會挑了大半夜的,在揚州屋頂上跳來跳去。

「我怎麼相信你?」李曜岳聽了半天,還是不信有人會無端端給不認識的人送糧食──他是逃過難的人,深知人肚子餓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那幾年的經驗給他落下了個毛病,就是到手的糧食絕不脫手,於是不相信會有人把自己省下來的糧食給送出去。

「那軍爺下次跟我一起送糧吧。反正我也經常看到你,總巡深夜不累嗎?」楊滇峰反過來問李曜岳。

「我白天可是休息的,你又不。」李曜岳狐疑的瞪著楊滇峰看。

「小道午後才擺攤哪,不是都寫著嗎。」楊滇峰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昨夜給軍爺抓來這裡審到現在,也是睏得很了,今日可就無法擺攤,沒有收入了。」

李曜岳覺得這個純陽真的怎麼看怎麼可疑,所以跟他約了兩天後的深夜。

隔天他午後還特地去攤位區晃了晃,真的在登記區看到了正準備擺攤的楊滇峰;道長好脾氣的跟他打招呼,引來旁邊小販的好奇。

「楊道長,平常很少看到你跟守備打招呼呢。」穿著一身五毒服裝的滇緬土產攤老闆好奇的湊過來:「這位大哥也很少看到啊,請問怎麼稱呼?」

「我是晚班的巡城守備,敝姓李,在你們收攤後我才會出來巡邏。」李曜岳解釋。

「哦,李長官好啊。」土產攤老板點點頭,又縮回去攤位上了。

李曜岳在楊滇峰攤位上坐了一小會兒,就看那純陽道長穿著一身雪白飄飄的朔雪道袍,低著頭安靜的──李曜岳想,他很少動用這樣的詞彙,而且在人來人往的攤販驅動用這樣的詞彙真的很奇怪,但他真的找不到更好的詞,一定是因為他都不讀書的關係──靜謐地,戳著他手中那一團羊毛氈娃娃。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畢竟他們在嘈雜的攤販區,周圍都是人,卻硬生生的覺得,這個道長就是在一個很寧靜、很真空的空間裡,做著他自己的事。

有點像是他的師爹(一個萬花弟子)在一群吵得要命的小娃娃堆裡仍能安靜坐自己的事情一樣。不過師爹厲害多了,畢竟他同時要照顧他們少年營的這一群小鬼頭,還要做公務上的事,卻又能看起來從容悠閒。

李曜岳離開的時候楊滇峰也沒理他,只點點頭就分別了。
夜裡那趟,他跟著楊滇峰走了整整一個晚上,才相信這道長真的就是去送糧食的。楊道長像山崖間的羊一樣,跳得又快又準,對那些地方又熟悉得很,常常他一句「到了,小道去放杯糧」就下去了,然後一個眨眼又跳回屋頂上,李曜岳都還沒反應過來呢,他就幾個跳躍,已經在另外一個屋頂上了。

純陽輕功好用了不起啊。李曜岳不知道第幾次看楊滇峰梯雲縱上了屋頂後,在地上嘀咕了一句。

但是既然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不相信人家就是個單純做好事的人了。李曜岳嘀咕了楊滇峰兩句「我會幫你備個案,這樣以後要是有人再跟我一樣抓你就不必解釋太多了」、「大半夜的在屋頂跳來跳去,真以為你是賊啊,坐好是有必要隱姓埋名成這個樣子嗎」之類,便放他自行去了。

至於楊滇峰笑笑的說「像你這樣過度忠於職守的守備啊,一百年也碰不到一個啊」之類的話,李曜岳哼了一聲,只當作他誇大,完全不放在心上。他要是會信這種傻話,是不是要把那道士瞎胡謅的「貧道只是一隻羊」也當真啊?又不是傻!


大約是有著這麼一段因緣的緣故,後來李曜岳偶爾換早班巡城的時候也會特意關注關注楊滇峰的攤子,且很不客氣的喊人家道長「羊癲峰」,換來旁邊一眾攤子驚詫或好笑的表情。不過當事者的那個純陽呢,倒是一點意見也沒有的。

至於後來他委託了楊滇峰替他做隻羊毛氈毛筆以追求心上的那個萬花,就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