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隻烏龜卻到了晚上也沒有摸到,紀之川捧著一小把鵝卵石和龜殼碎片過來,在營火旁擺著奇怪的圖案,虛恤看著他排,看他最後把那隻好不容易摸到的烏龜放進鵝卵石中間。
「大師啊。」紀之川說:「……我的假期其實快要結束了。」
「……嗯。」虛恤愣了一愣,低低的回應。
「其實吧我的任務啊……」
「任務能說出來嗎?」虛恤打斷了他。
紀之川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可以啊,我的任務不是什麼機密。」紀之川撒嬌似的往虛恤身邊坐了一點,兩人貼得那麼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熱度,而年輕的蒼雲軍人恍若無覺,自顧自地笑得開心:「我是來調查南方有沒有什麼可以長久保存食物的技術的,其實也就是做個調查而已,你也知道這南北的環境不一樣,技術不一定通用,不過我們蒼雲軍嘛,我之前也跟你說過,就差點餓死……其實現在的糧食也不是經常夠的,所以如果能夠多方參照觀察的話,說不定就能有更好的保存糧食或長途運輸的技術,那至少再發生危難的時候能夠撐得久一點。」
「嗯。」虛恤點點頭,看著紀之川的側臉,心口有些微酸;是想好應該分離,卻忘記了這時間由不得自己選,而是那個有任務在身的人。待假期結束後紀之川就會走了,回到雁門關的風雪裡去,虛恤垂下眼眸看著火堆,鬧不清自己心頭的思緒。
「然後嘛,我任務做完了報告交回去了,想說要摸烏龜回家養,就剛好看到大師你。」紀之川轉過頭,笑臉被火光映得一明一滅,帶著一些稚嫩的靦腆,和那麼多忐忑不安:「大師啊,那個,嗯……我想問你啊,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回雁門關啊?」
虛恤繼續看著火堆,覺得自己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的人生一直以來都很慘淡,年輕時候想著要考功名而努力,稍大一些因著父母之命而成了親,婚姻生活平淡無奇,然後就是那場惡夢一般的大水,他沒有死在大水裡,卻覺得自己彷彿永遠留在了那場大水之中。寺廟裡的二十年他幾乎不與他人交際,除了寺務之外就是無窮無盡的祈福誦經,時間彷彿被燭光定住,他在少林二十年,卻只記得了靜修的禪房與每天固定會走動的小路。
他本來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了,卻因著一個不捨的動念下山,在這業火焚灼燃燒的大千世界裡獨行,為那些無人收屍的亡者誦經祈福。在他看來,那些走過的路與靜修的禪房也沒有什麼不同,或者三千世界本來也就沒有什麼不同,他都是在某一個地方走著路,誦著經。
但他遇見了紀之川。
莫名其妙出現的年輕蒼雲也有著莫名奇妙的烏龜執念,虛恤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見到那麼純粹的笑臉,他也曾經對自己反省過是不是見著的活人太少,才會覺得捨不得這樣簡單而燦爛的笑臉。
原本想著待這段緣份結束後也許自己回懷念這個年輕的蒼雲很久,卻沒想到會從對方口中聽見了同歸的要求。虛恤想著想著轉過臉去,卻震驚於自己所見。
紀之川看向他的眼神裡除了忐忑與緊張之外,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思慕。
是的,是思慕,是那種寤寐求之的思慕,那種很難錯認的情感。
然而為什麼?
虛恤茫然的回望,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他不能說自己不開心,但在開心之外卻更加的憂心。紀之川還那麼年輕,小了他一半多,如果那年他的孩子沒有死於大水,現在年紀都比他還要大。
這樣的男孩子雖然從了軍,卻仍應該有著一個年紀差不多的伴侶,彼此磨合著相處著,一起走到人生的最後才對。而不應該是跟他這樣年紀老大的出家人……
想了那麼多,其實這些念頭都只不過一個眨眼。虛恤吞了口口水還沒組織好語言,紀之川就又開口了。
「我們……那個,我看大師你超渡的樣子啊,就覺得如果我的同袍們也有你這樣的有修行的人幫他們超渡的話多好啊,」紀之川有些慌亂地笑著,語言和肢體動作都緊張起來:「我是說,那個,嗯,我……我假都要放完了嘛,現在說說其實也不會怎樣啦,就是啊那個我雖然,雖然我喜歡大師啦,可是你也不一定要喜歡我嘛對不對,只是啊,就是啊,那個……就是,你去幫我的同袍們開個法會嘛好不好?」
這兩件事情混在一起講的感覺真微妙……虛恤看著紀之川,突然有種回到現實裡來了的感覺。
「超渡法會是貧僧的本分。」虛恤慢慢的說著:「但是紀之施主,你還是要找年齡與你相仿的對象會比較好。」
「所以你願意跟我一起回雁門關開法會?」紀之川問。
「是。」虛恤點頭。
「所以你也答應跟我在一起?」紀之川又問。
「……並沒有。」
「為什麼不?」紀之川一臉失望:「我覺得大師很好。我喜歡大師。」
「不過是共行同路的感受。」虛恤硬生生壓下胸口翻騰的酸澀,平靜地開口:「紀之施主切莫因貧僧陪你摸到了烏龜,就輕易動搖了心志。」
「咦。」紀之川皺眉,然後噘起了嘴:「為什麼不能因為你陪我摸烏龜就喜歡你?」
「……切莫兒戲,紀之施主。」裝可愛也不行。虛恤默默的把後半句吞了下去。
「不是兒戲,從頭到尾都不是。」紀之川搖頭:「這樣說吧大師,也許我以後還會找到其他願意陪我摸烏龜的人,可是大師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所以註定了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其實應該反駁。誰沒有幾個什麼第一次呢,不過是第一個陪你一起找烏龜而已,為什麼就認為這樣是可以戀愛的對象呢?這若不是兒戲,還有什麼是兒戲呢?虛恤想著他應該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就是,很高興。
太高興了,所以反而不願意把那些應當出口的反駁給說出來。
「……這就是兒戲。」虛恤乾澀的說。
「我跟大師相處了這麼久耶。一個月有喔。」紀之川認認真真的說了起來:「我知道了大師以前成過親,大師你也知道我家住廣武城家裡好多人,比起盲婚啞嫁的成親,我們彼此知道的也已經不少啦。」
「……」虛恤噎了一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然是成親最大主因的時候,這麼一說好有道理,搞得很像在意這點的我無理取鬧一樣。他踟躕了一下,終於還是把最大的理由說出來:「我們年紀差太多了,你的年紀甚至比我兒子還要小……」
「嗯。」紀之川顯然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想也沒想的便回應了:「錯過了你的青春我的真的很遺憾,所以就讓我陪你到白頭吧。」
虛恤瞪大了眼。
「雖然你現在沒有頭髮,嗯,反正就那個意思嘛,你懂。」紀之川還在講:「你就算先走了也不要緊啊,還有烏龜呢。」
然後虛恤哭笑不得。
「我要把烏龜取名叫萬年。」紀之川認真嚴肅的點頭。
「胡鬧……」虛恤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他伸手拍了拍紀之川的腦門,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才沒有胡鬧呢。」紀之川瞇起了眼睛,蹭了蹭虛恤的掌心,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更何況我是軍人哎,大師,我們兩個到底誰先死,都還是不知道的事情呢。你不是說過那個,那個……是無常先到呢,還是明天先到?」
「……唔。」
「如果我先死了的話啊,大師你要幫我誦經喔,你是我綁定的超渡喔,」紀之川滔滔不絕起來:「啊可是,不能跟上次一樣一弄三天,身體會弄壞的,每天都要吃飯睡覺,反正就算放著也不會更死了,一定要好好休息,然後再給我誦經這樣子。」
「……管得這樣寬。」虛恤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所以大師要跟我在一起的吧?然後一起回雁門關的吧?說好了吧?」紀之川伸手握住虛恤的手,像是害怕他逃走似的緊緊握住,甚至有點疼。
「……我得,先回一趟少林。」虛恤頓了頓,犯錯似的囁嚅著:「要先回去還俗……總不能……我還俗後,再去蒼雲找你吧。」
「不要。」紀之川委屈的扁嘴,搖著虛恤的手就撒起嬌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就是先還俗了再回去辦手續也不要緊的吧,大師你先跟我回蒼雲嘛,先跟我回去嘛,之後我有假了再陪你一起去少林辦那個還俗的手續嘛。」
「你當那是你們當兵的辦退伍手續呢?」虛恤白了紀之川一眼。
「我不想離開你,可是又要回去銷假報到嘛,好嘛,好啦,大師,拜託。」紀之川繼續努力。
「就知道胡鬧。」虛恤失笑。
「一起回去?」紀之川眨眨眼。
「……罷,左右是個手續的事,補辦便補辦吧。」虛恤笑著嘆了一口氣:「但稱呼仍是現在要改。」
「什麼稱呼?」紀之川問。
「我俗家姓李,名明心,明心見性的明心。」虛恤說:「虛恤這個法號,以後不要再叫了。」
「喔。」紀之川點點頭,默唸了幾次這個名字,復又用力握住了虛恤的手,笑得太過燦爛:「……明心。」
自那年以後凝固了的時間彷彿被什麼打破了似的,重新開始流動;恍然有什麼東西碎裂了,然後看見了五彩的光暈。這個名字曾經承載過那麼多回憶,但那些回憶都一度冰封,直到現在這一聲呼喚,才發現原來那些溫暖而五彩的日子原來都從未過去。
「……嗯。」虛恤,不,李明心應了一聲,曲起手指握住了紀之川的。
「明心。」紀之川高興的臉都紅了,他湊過去,用鼻尖蹭了蹭李明心的臉頰:「明心,我喜歡你。」
「……我也是的。」在那個滿天星斗的夜裡,李明心脹紅著臉,輕輕輕輕地回應了那句話語。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彼此喜歡。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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